第002章 萬事從頭巧思量
婉君這一覺,足足睡了六個時辰。經(jīng)歷了這樣的變故,她實在是身心俱疲,需要好好的補(bǔ)補(bǔ)元氣。
只是卻始終睡不踏實,前世種種皆在夢里,一遍一遍,深刻入骨。每每入夢全是往事,醒來時她一時間幾乎分辨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急忙連喚如意。
如意聽見聲響邁進(jìn)內(nèi)室的時候,看見的便是婉君焦急的神色,眼神慌亂無措,如意不明所以的問:“小姐可是要水?”
婉君看見如意,依舊是十三歲的模樣,帶著關(guān)懷殷殷的詢問,這才安下心來點了點頭。
還好,這一切雖然讓人難以置信,但終究不是在做夢。
如意倒了茶水捧上來,婉君喝了水,心緒也完全平靜了,朝如意問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剛剛巳時。”
“怎么不叫醒我。”婉君眉頭輕皺,已經(jīng)巳時了,自己竟然睡了這么久。
“小姐才剛剛好了一些,身子還虛的緊,大夫交代了讓小姐多歇息,老太太也特地囑咐了讓小姐安心將養(yǎng)著,說是好利索之前不用去漪蓮臺問安,所以奴婢沒敢來叫起?!比缫饣氐馈?p> 聽到祖母特意免了自己每日問安,婉君輕皺的眉頭稍稍松開,在陳家這個大宅子里,陳老太太才是真正的天,雖然已經(jīng)多年不管事了,但父親陳正安向來注重孝道,舉凡老太太開口的事他都不會反駁。
陳家其實根基并不深厚,也不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祖籍在蘇州,蘇州綢業(yè)發(fā)達(dá),陳家世代經(jīng)商,到了祖父那輩蘇州卻出了一個惡名昭彰的大貪官,陳家家大業(yè)大很快就被盯上,祖父無奈之下舉家遷移到了京城,想著天子腳下總能有點活路,誰知到了京城才知道,那蘇州知府跟京城的戶部侍郎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祖父一怒之下中了風(fēng),撐了沒幾年就去了,好在祖母陳王氏是個心性高的,又協(xié)助祖父管理鋪面多年,打理鋪面也有些經(jīng)驗,獨自一人硬是撐了下來,更是督促父親兄弟三人日夜苦讀,考舉入仕,才有了陳家的今時今日。
祖母這一生,雖算不上艱難困苦,卻也歷盡滄桑,父親和叔父們都是極其敬重祖母,容不得半點忤逆。
陳老太太跺跺腳,陳家上下抖三抖。
又想起自己的母親,雖說是京城官宦人家出來的嫡生小姐,卻偏生性子軟弱,難討祖母的歡心。祖母心中理想的陳家長媳必定是要八面玲瓏,有雷霆手腕能鎮(zhèn)的住家宅的,母親距離這個標(biāo)準(zhǔn)還相去甚遠(yuǎn),若不是祖母看中她好歹是官家出身,絕不會上門求娶。倒是陳婉如的生母白姨娘,出身商賈人家,有那么點祖母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所以母親雖是陳家正經(jīng)的大太太,府里卻是由白姨娘幫著母親一起管理內(nèi)宅,算得上平分秋色。
前世自己天真無知,還常常感激白姨娘為母親分憂排難,現(xiàn)在看來,還是得早日想辦法把掌家大權(quán)攬在母親一人身上才可行。
想起母親曾喪命在自己出嫁前的那場大火,婉君沉思中眼眸不由得瞇起,閃過一道幾不可查的狠厲。
過了一會兒,吉祥提了食盒進(jìn)來,一邊擺飯一邊道:“奴婢剛才去了廚房,本以為這個時辰了少不得要勞動廚娘為小姐單獨準(zhǔn)備,卻聽廚娘說,白姨娘今日一早就吩咐了廚房,給小姐熬了燕窩粥一直小火溫著,菜也是提前備好了,奴婢去了片刻就炒出來,倒是讓奴婢省心不少呢?!?p> 吉祥自在花廳里絮叨,如意捧了漱口水給婉君漱了口,又?jǐn)Q了帕子伺候她擦手凈面,最后給取了件淡綠纏枝蓮暗錦襖披上,才扶了她走出內(nèi)室,順便瞪了一眼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吉祥。
婉君施然坐下,垂眼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一道白玉豆腐,一道香菇燜雞,一道八寶醬鴨,一道清蒸白鰱,配上銀耳燕窩粥,看起來清淡可口,又是溫補(bǔ)的好食材。不得不承認(rèn)這白姨娘的白面功夫相當(dāng)不錯,若是曾經(jīng)的自己,只怕是要沉溺在白姨娘的關(guān)愛里不得自拔了。
夾起一道白玉豆腐細(xì)細(xì)品著,婉君既然姨娘如此用心,當(dāng)然不能佛了姨娘的一片好意。
吃罷了飯婉君才覺得身上鮮活起來,想了想道:“如意跟我去漪蓮臺,吉祥留下看院子吧。”
如意吃了一驚,擔(dān)心道:“外面冰天雪地的,小姐才剛剛好了些……”
婉君擺擺手打斷她,一臉淡然,“替我更衣吧。”
見她主意已定,如意當(dāng)下也不再多說,只挑了厚實的給婉君換了,取氅衣的時候想了想,把原本拿在手里今年新做的氅衣放下,轉(zhuǎn)而取了前年老太太賞的藕荷色斜紋滾松鼠毛的那件給她系上。
婉君在一旁悄悄看著,滿意的笑了,大了這一歲,如意果然比吉祥更沉穩(wěn)些。
陳家世代經(jīng)商,家底殷實,建府的時候特意選了一處五進(jìn)的院子。陳老太爺是道地的蘇州人,最愛蘇州的園林庭閣,又把旁邊的兩處三進(jìn)院子買下打通了,西邊的院子就建了園子,取名漪蓮臺。
漪蓮臺是祖父特意從蘇州請來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耗資巨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亭臺樓閣,九曲回廊,小橋流水,假山嶙峋,到了夏天滿池荷花盛開,端的是一番清幽雅致。祖父含恨而去之后,祖母就搬到了這漪蓮臺,望著祖父最愛的蓮花池度過了她孤獨的幾十年。
繞過回廊,婉君一跨進(jìn)祖母的院子便看白姨娘從正房里出來,見到本應(yīng)在床上養(yǎng)著的俏生生的婉君站在拱門下,心下吃了一驚,忙迎上去拉住她冰涼的手,臉上恰到好處的帶著絲絲緊張和薄怒。
“四小姐大病初愈,身子還虛著怎么就好跑出來?若是再凍著了可怎么好!”轉(zhuǎn)頭又朝如意斥道,“你這丫頭恁地不懂事!天寒地凍的就讓你們小姐出來,若是有什么不好,看哪個饒得了你!”
如意被白姨娘嚇得一縮頭,婉君卻淺淺的笑了,“姨娘莫怪,是我自己想祖母想的厲害,不顧勸阻跑出來的?!?p> 心里卻道,知道天寒地凍還拉著她在這里凍著,不知安的什么心。
陳老太太屋里的王媽媽出來送白姨娘正好看見,等白姨娘表完了關(guān)心,這才笑著上前,“四小姐和姨娘還是屋里頭說話吧,這么冷的天別站在院子里了?!?p> 白姨娘急忙笑道:“看我,一著急就犯了傻,還是媽媽想的周到?!?p> 幾人進(jìn)了屋,一股子熱氣撲過來,屋里頭正一陣歡聲笑語。
二小姐陳婉芳和六小姐陳婉如正陪在老太太身邊打趣逗笑,不知婉如說了什么,老太太正笑得前仰后合十分開懷。婉君進(jìn)了內(nèi)室便要朝陳老太太行禮請安,身旁的王媽媽立刻扶住了,“四小姐身子弱,這些虛禮還是當(dāng)免則免吧。”
火炕上老太太正滿臉不悅的看著她,“不是囑咐了你最近不用來問安么?怎么這般不聽話!”
婉君歪頭朝老太太笑著,語氣里帶了幾分撒嬌的回道:“祖母免了孫女的請安是祖母心疼孫女,孫女可不能仗著病了就壞了規(guī)矩,何況孫女好幾日沒見著祖母,實在想祖母想的緊了?!?p> 這時老太太的佯怒才消了下去,一臉疼愛的看著大房唯一的嫡孫女,伸手道:“過來祖母這里,讓祖母好好看看。”
婉如機(jī)靈,急忙讓開了位置,對著婉君甜甜的笑著,“四姐看著氣色比昨日好多了,本來今日要去看姐姐,早上來請安竟陪祖母說話說到現(xiàn)在了?!?p> “看看,果然你們姐妹里就數(shù)她們倆最要好,六丫頭這是怪我呢?!崩咸室獯蛉ぁ?p> “孫女哪里敢怪祖母?只是怕四姐姐生氣,以后不理我。”婉如一副當(dāng)真的模樣,一臉?gòu)汕蔚慕忉尅?p> 婉君挨著老太太坐下,抱著老太太的胳膊道:“六妹妹多想了呢,四姐什么時候生過你氣了?看不看我都一樣的,在祖母身邊多盡孝道才是正經(jīng)的,祖母帶大父親不容易,沒有祖母,哪有咱們現(xiàn)在的錦衣玉食。”
原本老太太見六丫頭來陪自己說會子話都怕四丫頭生氣,心里多少有些不豫,婉君這短短幾句話,不但表明了自己不會生氣,更把老太太的辛苦都放在心上。老太太想起以前的艱難困苦,再看看眼前如此敬重自己的孫女,不由心下感慨,這樣心知感恩的孩子實不多見,當(dāng)下對婉君的看法又好了幾分,少不得一番噓寒問暖。
坐了一會兒,白姨娘道午膳時辰快到了該去廚房準(zhǔn)備,二小姐婉芳也說自己還有女紅要做,一并告了罪回去,只剩婉君和婉如繼續(xù)留在漪蓮臺逗老太太開心。
不多會兒,到了午膳時間,老太太看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孫女便留她們在漪蓮臺吃,婉如立刻拍手道:“孫女早就饞了祖母小廚房里的飯菜,精致清淡,清爽可口,可比公廚的飯菜香的多了?!?p> 婉君也淺淺笑道:“祖母快瞧六妹妹這個小饞貓,莫不是為了看上了祖母屋里的飯菜,故意纏著祖母的吧?”
“四姐姐慣會取笑我,我不依,祖母要給孫女主持公道!”婉如跺著腳朝老太太撒嬌。
“好好好,誰都不怪,怪只怪祖母自己貪嘴。”老太太笑的眼睛都瞇成線,因為老太太吃慣了江南菜,嫌棄京城的菜色過咸過辣,陳正安便特地去蘇州高價請了廚娘來專門做給老太太吃,老太太年齡大了喜歡清靜,平日里都是一個人用飯,只有偶爾才會留她們一起。
伺候著老太太用了飯,老太太素來有午歇的習(xí)慣,婉君兩人也不好繼續(xù)賴著,如意和六小姐的貼身丫鬟紅玉各自拿了氅衣進(jìn)去給自己小姐披上。
老太太眼尖,一眼瞧出婉君穿的還是自己前年賞給她的那件,心下暗道這孩子竟然如此念舊,轉(zhuǎn)頭看向王媽媽,“碧荷,你去把我那件正紅的氅衣拿來?!?p> 正紅的?老太太這些年早就不穿那么鮮艷的顏色了,哪有什么正紅色的?王媽媽心下一動,莫不是當(dāng)年老太太嫁進(jìn)陳家時壓箱底的那件?疑惑的看向老太太,見老太太點頭,轉(zhuǎn)身去找出來捧在手里。
老太太喚了婉君,慈愛的摸著她清瘦的臉,“四丫頭這次風(fēng)寒得的兇險,險些就奪了我的心肝肉,這件云煙羅氅衣雖說看著輕薄,可最是密實擋風(fēng),就拿給你穿?!?p> “祖母,這怎么好……”婉君看著王媽媽手里的氅衣微怔,那大紅氅衣上金線繡著芙蓉花,繡工之精巧難得一見,鑲了長長的白貂毛滾邊,疊在那里紅白相間煞是好看,一看便知道有多貴重。
“傻丫頭,衣衫本就是給人穿的,放在那里有什么用?給你你就收著。”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裝作佯怒的樣子。
“孫女謝祖母疼愛。”婉君也不再爭辯,依言行禮。余光只看見婉如兩只嫩白小手絞成麻花,只怕是嫉恨的不輕。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這樣也好,有老太太明明白白的寵著,許多事才更加好做。
待婉君穿好氅衣,兩人告了退帶著丫鬟出去。
出了拱門,婉如究竟年紀(jì)小忍耐不住,一臉欣羨的看著婉君身上的氅衣,哀戚戚的道:“果然還是四姐姐最得祖母歡心,聽說這氅衣可是祖母壓箱底的寶貝,咱們見都沒見過一眼的,今日竟舍得給了姐姐?!?p> “看妹妹說的,不過是因著我剛剛?cè)具^風(fēng)寒,祖母心疼我才賞給我穿,說來也是因禍得福罷了。”婉君笑說。
提到風(fēng)寒,婉如一時訥訥。
看她神情有些許僵硬,婉君轉(zhuǎn)而一想心下了然。前幾日降了一場大雪,婉如年紀(jì)小欣喜的不得了,硬是拉著自己陪她去打雪仗,兩人和幾個丫頭嬉鬧了半日,無意間自己被許多雪球打中,當(dāng)時只以為玩樂都是如此,現(xiàn)在想來,那些雪球根本就是沖著自己來的。
病沒病死,倒是得了一件老太太珍愛的氅衣,不知婉如現(xiàn)在是不是嘔的不得了?
轉(zhuǎn)過走廊,婉如道了別朝自己院子而且,婉君看著那道漸行漸遠(yuǎn)的纖細(xì)身影,小小身子柔柔弱弱,平日里也看著天真無邪,卻有一副毒蝎心腸。
前世便罷了,既然老天讓她重活一回,她斷不會再讓那些腌臜事情落在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