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白姨娘卷土重來
是夜,吉祥從廚中領(lǐng)了膳食剛回來,就有松竹院里的小丫鬟打簾而入進(jìn)來通傳,說是大老爺遣了她來請四小姐過去陪著用飯。
吉祥擺晚飯的手一頓,轉(zhuǎn)頭看著婉君。婉君淺淺一笑,道:“既如此,你且去回了爹爹,說我即刻就去?!毙⊙诀叩昧嘶卦挘卸Y自去。婉君又看著桌上擺了一半的晚飯,都是些時下正新鮮的菜色,倒了可惜,便對吉祥說,“讓如意隨我過去,你便把飯菜收拾了端下去,引著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們吃了罷?!?p> 吉祥聞言將擺出來的碗盤又一一收進(jìn)食盒里,笑道:“這樣精致可口的,倒白白便宜了咱們?!庇值溃骸靶〗憬袢諒匿羯徟_回來還未梳洗,沾了一身的土,奴婢先陪著小姐去更衣梳洗,再將食盒拿出去不遲。”
婉君卻擺手,“時辰不早了,不便讓爹娘久等,讓如意伺候我換身衣裳即可。飯菜涼了難免失了味道,你這便提出去同她們一起用晚飯罷。”
說著便轉(zhuǎn)身回內(nèi)室去換衣裳了,如意笑著朝吉祥揮揮手,連忙跟了進(jìn)去。
吉祥見狀也不再分辨,蓋上紅漆描金的楠木食盒,便提著出去了。婉君素來平易近人,飯量又小,且還挑食。往日里廚房送來的飯菜也不過是撿著喜歡的夾幾筷子,其余地一眾賞了給丫鬟們。吉祥和如意雖說是她的貼身大丫鬟,卻也沒有主仆同桌而食的道理,是以平時雖說好東西吃了不少,卻大多是冷了的。今日難得老爺傳飯,倒是讓她們撿了便宜,能嘗一嘗這剛出鍋的美食。
婉君換好衣衫,由如意陪著去了松竹院。
剛轉(zhuǎn)過抄手游廊,就見婉慧夫婦二人相攜站在廊下沖自己微微而笑,婉君快走幾步,上前道:“爹爹也叫了姐姐和姐夫一起用飯么?”婉慧笑道:“可不是,廚里的晚飯都送來了,才夾了兩筷子就有丫鬟來通報。我瞧著那丫鬟出了我的院子就朝東院去了,想著應(yīng)當(dāng)是去請了你,所以在這等你一同過去?!?p> 婉君笑著對張育見了禮,與婉慧拉著手并肩而行,婉慧忽生感慨,“自我懂事以來,就知道姨娘不得父親歡心,每每給父親請安莫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惹了他煩惱。更不曾與父親同桌用飯,不想今日倒得了這殊榮。”
婉君見她說著說著,就忍不住紅了眼眶,心知她在家的時候過的歷來辛苦,如今不過是因著張育的關(guān)系,才被另眼看待。好在她嫁了個好夫婿,張育不止有才華人品,更是待她真心實(shí)意,婉轉(zhuǎn)勸道:“往事可待成追憶,左右都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看著姐夫待你這樣好,妹妹都忍不住心生艷羨,大姐姐又何必傷懷?”
“妹妹說的對,有相公庇護(hù),我沒什么可值得傷心的?!蓖窕坌Φ溃瑥囊赶鲁榱伺磷邮萌パ壑袦I花,深情款款看了一眼身邊的張育。張育接到她的目光,也微微對她而笑,悄悄伸手捏了捏她的,道:“不好讓岳父久等,咱們還是快些過去罷?!?p> 姐妹二人點(diǎn)頭,腳下匆匆,朝松竹院去了。
幾人進(jìn)門給陳正安和大太太請了安,陳正安見他們?nèi)艘煌鴣恚忝梅蚱?,情深不在話下,不由心中欣慰。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才是家宅祥和的根本,他雖然只得祺哥兒一個幼子,但看著她們姐妹不分嫡庶,相處和睦仍是十分開懷。
飯廳里下人們已經(jīng)擺好了晚飯,陳正安笑著道聲“用飯罷”便率先在上首坐了,姐妹兩人等大太太拉著祺哥兒坐下,又等張育陪在陳正安身邊落了座,這才相攜坐下。若蘭、若梅、若竹、若菊四個大丫鬟分立在旁伺候布菜,陳正安偶爾出言與張育相談,祺哥兒比婉君更加挑食,專愛甜物,見到桌上有道八寶蜜汁金絲棗,不時的開口跟大太太討要,一小盆八寶蜜汁金絲棗竟大半進(jìn)了他的肚子。
一家人說說笑笑,偶爾聽著祺哥兒的童言童語,正吃的其樂融融,忽然柳媽媽匆匆進(jìn)來,“老爺,太太,白姨娘在門外求見老爺,說有要事要找老爺。”
陳正安眉頭一皺,“她不在房里養(yǎng)胎,跑出來做什么!”
丫鬟碧青的孩子,對外只說是白姨娘的,雖說這事陳家已經(jīng)許多人知曉內(nèi)情,但張育在這里,陳正安自然避諱著他。卻不知道張育早就知道內(nèi)情。
大太太正給祺哥兒夾一道醉釀鴨子,見狀擱下筷子,勸道:“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老爺不如讓她進(jìn)來再說?!?p> 陳正安本也不是真的氣白姨娘,白氏跟了他十幾年,又為他生下兩個女兒。如今碧青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她在照料著,這個時辰尋來,許是碧青的胎出了什么岔子?大太太這么微微一勸,陳正安皺著的眉頭就略松了開來,朝著柳媽媽道:“叫她進(jìn)來?!?p> 柳媽媽聞言,轉(zhuǎn)身去挑了簾子將白姨娘小心的讓進(jìn)屋里。婉君順勢看去,白姨娘著一件碧色繡連葉荷花褙子,下面一條藕色曳地長裙,頭上挽著墮馬髻,只在一側(cè)插了支金鑲翠玉含珠步搖,脂粉未施,素著一張美艷玉容。倒是少見的素雅打扮!白姨娘素愛亮麗顏色,平時又都珠翠滿頭,更是喜愛佩戴金飾,是而常常給人以富麗堂皇之感,如今這般素雅,反倒讓人眼前一亮。
白姨娘蓮步輕移緩緩而入,施施然在陳正安面前盈盈施禮問安,“婢妾給老爺太太請安,老爺太太萬福?!?p> 陳正安沉聲讓她起來,白姨娘便依言緩緩起身,再抬頭時,一雙杏目竟是隱隱含淚,欲落不落地看著陳正安。陳正安見她淚眼盈盈,不由問道:“這么晚過來,可是出了什么事?”
白姨娘忽然小聲嗚咽,雙膝一軟,不顧地上濕冷跪了下來,哭道:“婢妾無能,教養(yǎng)不好六小姐。聽聞今日午后,六小姐惹得老爺動了大怒,將她關(guān)在房門思過,不得出門。婢妾自知卑賤,且又身無長物,故而教育不當(dāng),惹得老爺動怒。婢妾失德,是而前來認(rèn)罪領(lǐng)罰,請老爺和太太發(fā)落……”說著,抽出帕子按在眼角拭去淚痕,又切切道:“但六小姐畢竟年幼,不懂男女之防,才會不知避諱想要應(yīng)約前往。說來都是婢妾不對,總以為六小姐還小,忽略了這方面的教導(dǎo)。今后婢妾定會教給六小姐這些,還請老爺解了她思過的處罰,讓婢妾好生教導(dǎo)?!?p> 白姨娘話說的懇切,又連番自責(zé),不惜降低自己。她是陳正安十?dāng)?shù)年的枕邊人,陳正安如何看得下去?眉頭一皺,憐香惜玉之情頓起,上前扶她起來,道:“是她自己不懂事,怪不得你?!?p> 白姨娘扶柳之姿,纖腰不盈一握,順勢伏進(jìn)陳正安懷中,埋頭在他懷里澀聲道:“子不教,母之過。她做了錯事,自是我的不對。但女大不由娘,她如今已是議親的時候,我這樣的身份,又能為她做些什么……左右不過是苦苦勸說開解罷了?!焙鋈粨P(yáng)頭,從陳正安懷里掙扎著朝大太太徐徐拜下,“只求太太心存憐憫,慈悲為懷,好好為六小姐籌辦婚事。婢妾什么都沒有,只有這兩個女兒,婢妾求太太,成全了她們……也算是成全了婢妾……”
大太太聞言臉上露出尷尬神色,如今祺哥兒病了,她一心只盼著他早日康復(fù)。是而婉如的婚事,老太太新修建的院子,她都放手讓婉君去做。白姨娘這樣一說,倒真像是她這個嫡母苛待了婉如一般,一時尷尬不知言語。
白姨娘這樣示弱哀求,陳正安自是憐惜不已。想到柳氏也的確沒有盡到責(zé)任,一則她要照顧祺哥兒,沒有這樣的心思。二則她也的確沒有這個能力,做到面面俱到。反倒累了婉君,小小年紀(jì),不得不為母分憂。心下惻然,沉思片刻,對白姨娘道:“如此,婉如的婚事就還是交給你來辦罷,畢竟你是她的生母,許多事情自然考慮的周全?!?p> “這……老爺可是當(dāng)真?”白姨娘喜出望外,顫抖著聲音看向陳正安,見他緩緩點(diǎn)頭,急忙俯身行禮,“哪個做母親的……不盼著能親手為自己的女兒穿上嫁衣……婢妾多謝老爺成全!”
陳正安抬手扶她起來,又道:“只一樣,往后你必要嚴(yán)加教導(dǎo),再不許她不顧規(guī)矩禮儀與林文軒私下相見!等來日林家正式提了親,有什么需要商議的,你自己出面就是?!?p> 白姨娘連連點(diǎn)頭,“是!婢妾記著了,回去定然好好教導(dǎo)六小姐。”又忽然面若桃花,眼似秋水朝陳正安含情一望,“那婢妾就先告退了……”
美人在側(cè),秋波暗送,陳正安到底還是喜歡白姨娘的美艷嬌媚的,恨不能立刻隨了她去,卻礙于女兒女婿俱在眼前,只好沉聲應(yīng)了。白姨娘盈盈下拜給陳正安和大太太福了福身,動作柔緩,面如芙蓉,臨行前含情脈脈朝陳正安送了一記秋波,轉(zhuǎn)身逶迤而去。
婉君由始至終冷眼看著,一言未發(fā)。白姨娘演了這么一出,一家子一時也沒了繼續(xù)吃飯的興致。丫鬟們捧了碗盞痰盂伺候眾人漱了口,又將殘羹剩飯輕手撤去,給眾人一一奉了茶水。天色已是不早,婉君等人陪著喝了盞茶,便起身告退。
出了松竹院,幾人已沒了來時的心情。婉慧嘆息一聲,開口邀婉君去她房里小坐。婉君知道她的意思,淺笑應(yīng)承,隨著兩人一同回去。
丫鬟們奉了茶便被婉慧出言趕了出去,張育知道她們姐妹必定是要說些悄悄話,便推說還有篇文章沒有看完,起身去了書房。姐妹二人相攜進(jìn)了內(nèi)室,在窗前榻上坐下,婉慧忍不住一拳擂在身側(cè)軟墊上,“我們?nèi)绱诵量喾纻?,卻連白氏的一陣?yán)婊◣в甑目拊V都比不過!好容易才下了她管家的權(quán)力,眼瞧著這是要卷土重來了!”
婉君卻不似她一般憤憤不平,心平氣和地端了青花纏枝茶碗啜了口茶水,“是安溪的鐵觀音?”婉慧訝然看向她:“你竟還有心思品茶?”婉君笑著品嘗盞中香茗,婉慧又道:“相公酷愛鐵觀音,這還是從家中出來時帶上的,你若喜歡,等下我讓人給你包了送去?!?p> 婉君卻將茶碗一撂,道:“自是姐夫喜歡喝的,就好好留著罷,況且我喜歡的是福州產(chǎn)的龍團(tuán)珠?!焙鋈辉捯粢晦D(zhuǎn),“姐姐何必動怒?白姨娘掌管中饋多年,曾在府中一人獨(dú)大,這些咱們又不是不知道。她偶然被祖母下了手中權(quán)力,勢必要想盡法子?xùn)|山再起,她若不如此,咱們反倒難以抓住她的弱點(diǎn)。白姨娘貪婪,且不知足,終有一日,她會死在她的貪婪上!”
婉慧見她神色堅定,話語鏗鏘,似乎心中已有定論,問道:“那接下來,你準(zhǔn)備怎么做?”
唇角緩緩勾起,婉君莞爾一笑,傾身看著婉慧,眼中閃著睿智,“你我皆知,白姨娘是只中山狼。可只有你我知道還不夠,要父親和祖母知道才好,她既舍不下掌家的權(quán)力,不妨就給了她。只要她念著正室的位置,貪著陳家的家產(chǎn),總有一日要露出馬腳來。日子還長,咱們不妨慢慢與她斗!”
“說的在理?!蓖窕勐犞脑挘従忺c(diǎn)頭,復(fù)又想及自己總是出了嫁的女兒,憂道:“我和你姐夫雖是暫住在府里,可總不會一直這么住著,保不齊哪天就要離開……”婉君伸手越過榻上矮幾握住她的,寬慰道:“月底紅榜就貼出來了,若是姐夫榜上有名,妹妹一定求了爹爹給姐夫謀個京城的官職,到時候你們還可住在家里。若是真的分去了地方……大姐姐寬心,我自會顧全著沈姨娘!”
婉慧見她神情真摯,眼眶微紅,道:“往日里我總想著你我之間雖是姐妹,可畢竟嫡庶有別,故而少與妹妹來往。如今才知道妹妹對我的真心,原是我想多了……”
婉君笑道:“姐姐莫再說這樣的話,姐姐待我,不也是真心實(shí)意?有了婉如做例子,即便是至親血脈,也不見得人人都能如此。如今你我互相扶持,為著自己的母親,不得不與白姨娘一番苦斗。家宅雖大,真心難求,又豈是嫡庶身份可以衡量的?”
是啊!她們身為女子,是早晚要離開家門的,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的生身母親得條活路罷了。婉君雖是嫡出女兒,又哪里與自己有半分不同呢?不過是引得白姨娘與婉如更加憎恨而已。婉慧握著婉君一雙素白玉手,看她面容堅毅,稚氣退卻,一張溫婉清妍的臉上隱隱多出幾分厲色,再不復(fù)昔日的嬌俏天真。
二人又說了會閑話,互相寬慰勸解,房里滴漏一刻不曾停歇,伴著兩人輕言細(xì)語。眼見已是亥時一刻,窗外夜色已濃,一彎蛾眉淺月掛在蒼穹,射出幾不可見的微弱月光。如意進(jìn)來道夜已深,該回去歇了。
婉君這才起身,披上如意拿來的春時單衣斗篷,與婉慧告了辭,挑燈而去。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抄手游廊廊檐下幾盞微弱的燈籠閃著昏黃。夜涼如水,婉君駐足,抬頭望著隱在樹梢的淡淡蛾眉淺月。
已是月底了,光陰彈指去,轉(zhuǎn)眼間,她重回陳家大院已是快滿四個月了。短短四個月而已,怎么卻像過了幾十年那般漫長?每一夜,她都輾轉(zhuǎn)反側(cè),寤寐難眠。每一日,她都小心謹(jǐn)慎,恐有疏漏。每一步,她都步步為營,機(jī)關(guān)算盡。
這樣的自己,真的太陌生,太疲憊。
曾經(jīng)她不是這樣的。曾經(jīng)她沒有這么多的心機(jī)。
曾經(jīng)的自己,是怎么樣的?婉君忽然想不起來。那么的遙遠(yuǎn),像隔了幾世,連她自己都幾乎記不起來。
如意見她停下不前,挑著燈立在一旁,隨著她的目光看了看天上。天色昏沉無星,只有一枚月痕隱在淺淺云層后,卻不知有什么好看的?陳府歷來春日里卯正而起,戌正而歇,此時已是亥初,進(jìn)了二更,府里一片森嚴(yán)寂靜。如意等了一會兒,見婉君仍自看著月亮出神,只好低聲催促:“不早了,小姐還是快些回去歇息吧,明日還要早起?!?p> 煩亂的思緒被如意打破,婉君恍然回神。自嘲一笑,既然重入輪回,還想這許多做什么呢?攏了攏身上斗篷,就著如意手中燈籠散發(fā)出的微弱燈光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