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如雖說心有不甘,但婉君畢竟是長房嫡女,當著眾人的面婉如是不敢與她頂撞的。只能忍氣吞聲,與其他姐妹一同溫馴乖巧的聆聽嫡姐的教誨,依言答是。
心里卻是窩著一股邪火的,姨娘總是讓她忍,可她忍了十幾年了,還是看不到出頭之日。好容易攀上了林文軒,誰知放榜都大半個月了林家也不曾上門提親,這些日子以來,她甚至連林文軒一面都沒有見到!
原以為希望就在眼前,誰知道到頭來會出什么變數(shù)?
林文軒在父親面前做了保證,卻遲遲不來提親,難道是榜上題名了就看不上自己庶出的身份了?
婉如不由更加怨恨,自己為什么偏偏生在一個姨娘的肚子里!
論容貌,這陳府上下十位小姐中,誰比得上自己出挑?
論才情,她勤勉刻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詩詞歌賦信手拈來。
論心計,她自小長在姨娘身邊,見慣了曲意奉承,學(xué)盡了口是心非!
過去的幾年里,她俯首低眉跟在陳婉君身邊,討好著祖母,討好著父親,討好著嫡母,也一直討好著這個嫡出的姐姐!她使勁渾身解數(shù),收斂了本性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為的不過是在陳家能有一席之地,能被人高看一眼,能在議親的時候嫁一個好人家做正妻!
可是眼看著自己漸漸成人了,自己仍不過是個不受重視的庶出小姐罷了。父親對婉君另眼相待,祖母對婉君百般喜愛,可是自己和姨娘呢?不過因著大姐姐的婚事犯了錯,姨娘就被下了打理中饋的權(quán)利!
姨娘手中沒了權(quán),她還有什么盼念?
其他的兄弟姐妹對自己和顏悅色,府里的下人們對自己阿諛奉承,不過是因著姨娘管著中饋罷了。那些人哪個不是慣會見風使舵,捧高踩低的?姨娘手中的權(quán)利才被下了,他們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只會圍著婉君轉(zhuǎn)!
那些日子里,她受盡了白眼,就連大姐婉慧,那個通房丫鬟生的賤婢,也敢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天知道她有多恨,恨不得殺了大太太,將婉君撕巴了丟出去喂狗!
可她不能,她也不敢!
別說害死嫡母嫡姐,就是對她們出言不遜,言語頂撞,都會有人來訓(xùn)斥她,責罰她!
她不過是個庶女罷了……
好不容易,她好不容易才攀上了林文軒,在父親面前逼著林文軒點頭答應(yīng)娶了自己。
想到那日在漪蓮臺發(fā)生的鬧劇,婉如心中冷笑。
婉君當真以為,自己和林文軒私會被父親撞破是被她設(shè)計的?她會那么傻,分不清婉君是真的對林文軒有意,還是故意丟個餌讓自己上鉤么?她畢竟跟在婉君身邊多年,日日相處,她怎么會不知道婉君骨子里的清高?說她會看上林文軒,簡直就是笑話!紅玉那天來稟報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想好了要將計就計!正愁著沒辦法攀上林家呢,婉君就送來了這個圈套,她當然不會傻傻的白白浪費了這大好的機會!
婉如更知道,婉君必定對自己起了疑心,保不齊黑暗里有幾雙眼睛盯著自己呢!
既然要將計就計,必要做足了全套,所以她才氣的摔了茶碗,怒罵了丫鬟,然后繡好了香囊只等林文軒來自投羅網(wǎng)。
事情進行的那樣順利,順利的婉如自己都不敢置信了??闪治能幋_實當著父親的面,求了親事,甚至言辭懇切地說了一堆對自己心生愛慕的話。婉如自然知道林文軒看不上自己,因為自己不是父親的嫡女,可那又如何?最終嫁去林家的,只能是自己!
婚事定下來以后,最初她確實是得意了許久的,多年的隱忍,終于就要到頭了??呻S著放榜的日子過去的越遠,婉如心中就越發(fā)的沒底,像有一百只貓在心里使勁地抓撓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林家卻始終毫無動靜,直到那天在漪蓮臺,婉君說出那些話,她才徹底無法冷靜了,恨不得撲上去撕了她的嘴!
最后她被祖母叫去罰了跪,連羞辱帶責罰的好一番訓(xùn)斥,她才猛然驚醒。終究是自己沒沉住氣,若是林文軒真的不來提親,自己成了京城的笑柄不說,又如何還能找到一門好親事?
難道要像姨娘一般,穿一身粉紅從偏門抬進去給人做妾?!
這樣的日子,讓她如何能忍受!想想都會覺得如墜冰窖,冰冷刺骨!她絕不能重復(fù)姨娘的老路,在世人的白眼中苦苦掙扎。好在姨娘說了,只要碧青腹中懷的是個男胎,她就會為自己謀一個嫡女的身份,讓自己風風光光的嫁進林家!
想到這里,婉如原本的怒氣漸漸平息下來,含笑隨著眾人一起舉杯向陳正安和張育道賀,余光瞟向淺淺盈笑的婉君,眼中射出一道狠絕。
慶功宴結(jié)束后,陳正安等人陪著大姑老爺和二姑老爺去前廳吃茶,女眷們則陪著老太太去守蓮齋說話。大太太和二太太扶著老太太在前面先行,三太太便陪著兩位姑太太隨后而行。二姑太太雖然對老太太多有怨懟,卻也不能不守禮數(shù)一散席就拍拍屁股走人,只好跟在三太太身邊一起朝守蓮齋而去。
三太太見二姑太太神色懨懨,知她心中仍有心結(jié),怕是對老太太依舊心存不滿。但她的這種心結(jié)在三太太眼里卻是庸人自擾的,老太太雖說嚴厲,卻并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人,不然何以她嫁進陳家這么多年,老太太從未出言將三老爺這個庶子攆出府去?按常理說,老太太將庶子庶女撫育成人已是仁至義盡,庶子女們成了婚便可放出去另起爐灶,如今三房的子女都十二三歲了,老太太依舊讓三房住在陳家大宅里。
不僅如此,甚至還讓他們?nèi)繋椭蚶黻惣业慕z綢產(chǎn)業(yè)。當然,這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大伯陳正安在朝為官,二伯陳正寧性子軟弱的緣故。但話說回來了,憑著老太太的手段,若想訓(xùn)練著陳正寧接手家業(yè)也不是沒有辦法的。老太太如此行事也不過是因為太了解次子的性子,也沒有將他們?nèi)慨敵赏馊肆T了。
個中緣由,三太太嫁過來四五年就想通了。不論嫡庶,幾個子女都是老太太養(yǎng)大的,老太太對待庶子都能如此,何況是嫁出去的庶女?二姑太太卻是過了十數(shù)年也沒有想通。
各人自掃門前雪,雖說三老爺與二姑太太都是庶出,但三太太也沒有那么好心去說合她們母女。見二姑太太仍是臉若冰霜,便指著假山下的花叢對大姑太太道:“大姑瞧瞧,今年的花兒可比往年開的好多了呢!”
大姑太太順著她的指尖望去,果然是紅粉錯映,姹紫嫣紅十分的旺盛,拉了三太太過去摘下一朵粉色薔薇,笑著給她簪在鬢角,退后兩步細細瞧了,打趣道:“三弟妹正值盛年,戴這樣的顏色只襯得人比花嬌,不像我,已經(jīng)這把年紀,這樣的鮮花可是不敢往頭上戴!”
三太太還不到三十歲,聞言臉上一紅,嗔道:“大姑就會取笑人,如今祥哥兒都十三歲了,哪還能比得上二八的少女?戴這樣粉的顏色,沒的叫人笑話了去!”
兩人正說笑著,池塘那邊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其聲之清脆猶如山間黃鸝鳥,順眼望去,正是幾家的小姐們在塘邊戲水。一群妙齡少女,芳華韶韻,朱顏如玉,體態(tài)纖纖,或笑或嗔,不識憂愁,端的是羨煞神仙!
“還是她們好,如花似玉的年歲,有著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比粗畼蛏系那锡g佳人,輕輕一嘆,“哪像你我,嫁了人就要伺候公婆,恪守婦德,每日圍著夫君子女打轉(zhuǎn),再沒了一點兒少女情懷!”
大姑太太隨之一嘆,也駐足凝望。那些嬉鬧的少女中,也有她的一雙女兒,玉潤一如往昔的沒心沒肺,走到哪里都能玩的不亦樂乎。反觀玉清卻與婉君站在水橋欄桿旁,兩人倚欄而立,靠得極近,似乎在說什么悄悄話。婉君的臉上似有擔憂,玉清卻是神色漠然,也不知她們在說些什么?
想到玉清不久后就要嫁去魏家,堂堂嫡女委曲求全嫁給一個庶子,這還是人家看中了玉清,才能高攀上的親事!大姑太太心中一痛,險些落下淚來。
三太太見狀疑道:“大姑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沒什么……這里風沙大,迷了眼睛……”大姑太太慌忙眨去眼中濕意。
“也是!前些時候老太太屋里死了個下人,老太太覺得晦氣才搬到了守蓮齋去住,眼下西邊正忙著給老太太建新院子,難免塵土多了些?!比乓詾檎?,解釋了一番又見二姑太太遠遠的等在前面,急忙道:“小姑還在等著,讓她等久了不好,咱們還是快些過去陪她一起去見老太太罷!”
大姑太太忙點頭應(yīng)了,兩人碎步離了花圃,與二姑太太匯合了一道進了守蓮齋。
卻說蓮花池水橋之上,表小姐玉潤及吳倩正和七小姐陳婉嫻、八小姐陳婉瑤,一起陪著十小姐陳婉蕓戲水,她們幾人都是十一二的年紀,又是各家親生的嫡女,在一起玩的十分開懷。吳倩離了二姑太太的視線范圍倒是活潑了不少,此時正與玉潤一起鞠了水同陳家?guī)讉€嫡出小姐嬉鬧著。
婉君和齊玉清站在一旁遠遠的看著,免得她們鬧過了火著了風寒。
婉君心里還想著齊玉清要嫁給魏二公子的事情,總覺得不妥當,剛才不免又勸了齊玉清一番。齊玉清卻一直望著嬉笑的姐妹不語,只是神色間多了幾分漠然,仿佛婉君擔憂的不是她一般。婉君苦勸無果,只好嘆息一聲作罷。
兩人一時沉默,臉上神色各異。
齊玉清忽然道:“你看她們,不過是戲水而已,也能如此歡樂?!?p> 婉君隨之望去,笑道:“她們畢竟年幼,哪里懂得許多憂愁?”
“是??!她們畢竟年幼,不懂得什么叫憂愁……”齊玉清順著她的話低喃,眼神緊緊追著戲水的少女們。她們都還小,最大的也才十二歲,最小的婉蕓才只有七歲,正是懵懂的年紀。玉潤自小奔放外向,幾塊好吃的點心就能讓她歡樂無比,可是自己呢?她是齊家的長女,是唯一到了成親年齡的子女,雖然上面有個大她一歲的哥哥,可是哥哥才十五歲,他能做什么?
齊玉清收回視線,忽然道:“我知道你為我擔憂,你怕我嫁進魏家受人磨難??墒恰阋仓?,我沒有辦法!就算是為了守住潤兒臉上這無憂的笑容,我也只能嫁給魏連珠,即便他只是個庶子,即便他有個色名在外的兄長!魏連珠好歹也是魏家人,聽說也頗受他祖父的疼愛,我嫁過去……好歹是個正妻!”
她抬眸看向婉君,眼神堅定而決絕,“我需要的,不是擔憂,是祝福!”
婉君被她眼中的決絕刺痛,心里一酸,覆手握住她的,指尖傳來的冰涼告訴婉君,嫁給魏連珠,她有多無奈!婉君為她心痛,卻也無可奈何,只好道:“是,我會為你祈禱,盼望你過的幸福。”
齊玉清聞言勾起唇角,緩緩的、溫婉的笑了起來,只是眼中卻不自覺地蒙了霧氣。
那笑容,是婉君見過的最凄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