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宮闈再傳密聞,新科狀元蘇青系為女子,以其兄蘇崢之文書進入考場,實乃欺君。
眾臣聞此嘩然,圣上當庭發(fā)作,將蘇青收監(jiān)入獄,并廣而告之要親審此案,與其叔父蘇宕交好者一時惶惶。
夜雨來襲,沙沙落在瓦房頂上,擾人清夢。
蘇青一向淺眠,又兼亥時的時候有人在審案子,拷打犯人,慘叫聲凄厲不絕,蘇青自然睡不著,等好不容易有些睡意了,卻誰知冬雨又落了。
其實也不算冬雨,里面夾雜著點雪雹子,落下來有重量,擊打著房屋檐壁,有輕微的震動。
反正睡不著,蘇青索性起了身,靠著潮濕墻壁看外面深邃廣袤的天空,手落在支起的膝蓋上,閉了眼,腦子卻還是清清醒醒,一點兒也不迷糊。
這幾日蘇青發(fā)現(xiàn)一件有些奇妙的事情,讓她對現(xiàn)在所面對的人和事有了重新的認識。
在牢里待了四天,蘇青能夠清楚地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她的經(jīng)脈在慢慢的伸展擴張,身體深處的內(nèi)力在緩緩聚集,溪流入海似的匯至丹田。這種變化雖然細微,但對于自幼習(xí)武的蘇青而言,要察覺并不難。而這種身體被內(nèi)力充盈的感覺,蘇青實在太熟悉,熟悉到能夠輕易的引領(lǐng)駕馭,熟悉到能夠記憶起當初師傅教與她武學(xué)的所有情景。
蘇青不是傻子,當初她看到自己莫名其妙躺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的時候她心里就有了疑惑,何況時間相差久遠,要在這個時間里做點手腳,委實是件太簡單不過的事情。她檢查過她的身體,沒有傷痕沒有胎記,甚至連一顆痣都沒有,光潔的令人驚詫,而她自耳前耳門,聽宮,聽會三個學(xué)位依次摸索下來,也未曾發(fā)現(xiàn)任何易容面具的痕跡,再兼之這個身體沒有武功,所以蘇青當時勉強信了蘇信的說辭,但她心中畢竟存在著許多疑惑。比如文書,比如隨身小廝為何是男子而非女子,再比如蘇信說他們四月就自江浙出發(fā),那么以馬車的速度,又是怎樣在六月就抵達京城的?
蘇青一直不說不問,就是以靜制動,看看他們能夠做到怎樣的地步。
事實證明她這樣做沒錯,至少現(xiàn)在狐貍的尾巴,已經(jīng)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尖端了。
正想著狐貍,就聽見外面有石子敲擊墻面的聲音,夾雜在雹子的聲響里,若隱若現(xiàn)的,蘇青最開始當是其他牢房里的人無聊在扔石子玩,結(jié)果沒過多久就聽見“喵”的一聲,貼著她的墻面響起來。
蘇青霍然睜眼,光芒冷冷的朝小窗子望過去,等看清那邊那個頂了個毛茸茸帽子的人是姬籬的時候,她忍不住笑了。
姬籬看見她醒了,咧著嘴沖她笑,輕聲喚她,“阿青,阿青?!?p> 這名字被姬籬拖長了叫出來,帶了點軟糯纏綿的味道在里面,蘇青聽了覺得十分受用,就好像五臟六腑都泡在糖水里,熨帖的不得了。
姬籬笑夠了,就瞪著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瞅著她,伸爪子招她近前,然后小心翼翼地從豎條鐵柵欄外邊給她順過來一個小包裹。
這個動作姬籬做得很可愛,蘇青沒自覺地就想到之前在漠北抱養(yǎng)的那只大野狼,毛茸茸,暖呼呼,還歡喜在草甸子上四處打滾,特別是那雙水汪汪的黑眼睛,像會說話似的總把蘇青給瞅著,甭說,就像姬籬這副模樣。
蘇青思及此又忍不住笑,特別是姬籬今天外邊兒披著妝緞狐肷褶子大斗篷,白色,把他整個人的輪廓都柔化下來,顯得十分溫和無害,就越發(fā)與那只大野狼相像了。不過她表現(xiàn)得不明顯,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彎了彎,然后打開那個小包裹看。
原來是一堆吃食。約莫是姬籬摸不準她喜歡吃什么,所以各式糕點都撿了點在里頭,什么七巧點心,花開富貴,梅花香餅,糖蒸酥絡(luò),如意糕,品種十分齊全。姬籬擺的也很用心,圖案顏色交相輝映,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蘇青在牢里吃了好幾天的干硬食物,早就十分不滿,現(xiàn)在有好吃的送過來她自然高興的不得了,狼吞虎咽開吃??吹募Щh在旁邊又詫異又心疼。
蘇青的吃相可不像盛京里的姑娘那樣文雅,她跟著蘇晏行軍打仗在外宿的時候常常跟人搶東西吃,特別是某些時候深入北境,后續(xù)糧草跟不上,他們就只有自己找食物。先是跟北靖人學(xué)著逐水而居,然后挖植物打野物。僧多粥少,不搶,得,那你就挨餓吧。這種時候誰還記得禮讓這個玩意兒?管你是販夫走卒上司下屬,擋了我吃飯的道的,一律殺無赦。有時候連蘇晏都要跟一群士兵搶吃的,拉人衣領(lǐng)絆人腿,折人胳膊扯發(fā)絲,什么招數(shù)都使,哪還有一點漠北人民稱贊的儒將風(fēng)度,活脫脫的一街邊混混。
再說蘇晏本來就是一個不喜歡被規(guī)矩束縛的,漠北離盛京又遠,蘇晏想著反正他們是不會回京城定居的了,根本沒給蘇青講過禮儀課,就連她總愛扮小子出門玩,蘇晏也都沒管過。蘇青覺得蘇晏是不知道怎么養(yǎng)閨女,所以一直把她當小子養(yǎng),不然哪有她這樣吃喝嫖賭都混完了,父親都不置一詞的?
風(fēng)襲云卷之后,蘇青抬頭,就看見姬籬皺著眉頭一臉心痛至極的表情,蘇青笑,“怎么,嫌我煮鶴焚琴踐踏了好食物?”
姬籬抿了抿唇,脈脈的把她望著,眸子里的星光都沉了下去,倏忽間就拉出了很長的距離,像是深深古井。半晌,才幽幽了說了一句,“阿青,你受苦了?!?p> 蘇青漫不經(jīng)心的擺擺手,“這算什么,再難的苦我也吃過?!?p> 眼見著姬籬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蘇青不再打趣他,“好了,不過是在這里待上幾天而已,跟小時候待黑屋子不是一樣的道理?倒是你,近來玩的好不好?”
“我也在關(guān)黑屋子?!奔Щh表現(xiàn)的很不滿,“我聽說你被關(guān)著了就去找了父皇,想讓他放了你,結(jié)果他不肯。我又去找母妃,想讓她去探探父皇的口風(fēng),結(jié)果她也不肯,還說這事兒關(guān)系重大,不要我管。我不高興,就摔了杯子,想去找太子哥哥,母妃也不讓我去,還把我關(guān)了起來。”他很委屈的補充道,“我今天才逃出來,特地搜羅了一堆零嘴兒,就是怕他們虐待你?!?p> 姬籬的話讓蘇青覺得很窩心,她伸出手在姬籬的臉上捏了捏,安慰道:“乖,沒事了?!?p> 姬籬對著她倏忽笑開,蘇青覺得像是煙花綻放,晃花了她的眼。
丑時的時候又有人到訪,蘇青彼時剛躺下,聽見石子兒扣墻的聲音一翻而起,在冰涼涼的地板上尋了一把石子兒,看準豎條的柵欄空隙就擲了出去。
一個個的都大半夜不安生,還要不要人睡覺了!
蘇青心里一股火燒著,面色當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但外頭的人卻不以為意,給她順過來了一壺酒。
是穆放。
就像一盆冰水兜頭灌下來,蘇青就只能聽見火苗簌簌滅掉的聲音。
姬籬來她倒還能理解,但為什么穆放也來了?那天在街上撞見,蘇青雖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準備上前打個招呼,結(jié)果穆放完全無視她,擦著她的肩膀就直接走過去了,半個字都沒吐。蘇青在后面瞪著眼不可置信了半晌,然后咬牙切齒的開始跺腳咒罵,十分不爽!卻沒想到今天他也來了。
見她接了酒,穆放朝她舉了舉酒壺,“蘇小姐大人大量,放昔日無禮之處還望見諒?!?p> 如果蘇青還是以前的蘇青,肯定連壺帶酒直接砸過去了,在漠北他們什么混事沒做過,什么渾話沒說過,彼此間從來不曾避諱過,哪至于這么有禮客氣,聽著就起一身的雞皮疙瘩?但是蘇青早不是原來的蘇青了,所以她也只能低垂了眉目,清清淡淡的說一聲,“穆兄客氣?!?p> 兩人開始喝酒。
都沒有說話,就一杯一杯的飲著,偶爾想起來了,舉杯碰一下,然后繼續(xù)沉默。蘇青喝一半的時候就不爽了,沒明白穆放到底啥意思,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到牢房這邊來拉著她喝酒,還半個字都不帶說的,簡直無聊透頂。但是她說不出口,蘇青骨子里是個很心軟的人,看姬籬就知道了,蘇青本來最看不起的就是紈绔了,但對于姬籬的撒嬌耍寶半點辦法也沒有,更何況是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的穆放?
所以蘇青只能一杯杯的陪穆放飲酒,靠著墻看外面的月亮。雨已經(jīng)停了,被天狗咬了一口的月亮現(xiàn)了個形,清清亮亮的掛在天邊,頗有一點窈窕淑女的味道,就是肥了點。
大約是看她面上神色專注,穆放也望了過去,看著天上那顆清亮月亮看了半晌,似喜似悲地念道:“古今不同月,照見離別人?!奥曇舻筒豢陕?。
這句話里有明顯的悲愴意,蘇青忍不住詫異。穆放雖然有時候悶了點,但總的說來還是一個樂觀直爽人,蘇青從沒見他身上出現(xiàn)這樣悲春傷秋的情緒。
她沒忍住問了一句,“你家死人了啊?“
就見穆放的臉瞬間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