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蘇青便如約往華府上去,小丫鬟在門口立著,引她進去,卻不是書房,是后面的大庭院,一堆怪石嶙峋,很有漠北風范。
華千儀著了士子服,直襟廣袖,外面罩著白色的氅子,隨意坐在大石上,手里拿了一壺酒,身后面是廣闊的竹林。庭院里的廣闊風光。
蘇青見到的時候暗贊,華千儀伸手另指了一壺酒給她,讓她自取,蘇青卻抱著熱酒有些不知所措。
華千儀輕嗤道:“早聞北蘇青的名聲,本當是個豪爽性子,現(xiàn)今卻落得如此戰(zhàn)兢地步?”
蘇青呆立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反應(yīng),心里在揣測華千儀說這話的含義,但是線索太亂,完全捋不出一個什么來。
華千儀目光凝住她幾秒,另指了一大石,“坐。”
蘇青依言坐下。
“大概你心里早就在想,怎地仿佛所有人都已經(jīng)對我了如指掌了似的,我的所作所為在他們眼里就放佛透明,那這些家族背后是有著怎樣的勢力?”見著蘇青彷佛想說話,華千儀伸出手阻了,“你且不要揣度我是怎么明了你的心理的,且聽我說完罷?!?p> “實際上,若你當真能夠靜下心來想一想,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今所處的環(huán)境,所面對的人,其實都不算相差太大,或者中立,或者早已隸屬蘇家,然后你再去想,大概也就能明白為什么你現(xiàn)今由來的印象帶有極大的情感因素了。
實際上爭權(quán)一事,現(xiàn)今也還不過小打小鬧,沒有到真正緊急的時刻,否則玉之也不會在現(xiàn)今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遠離京城。很多時候,你所接觸到的事情是一種,你自己愿意保留下來的印象是一種,上次一交,見你在有些事情上遲鈍的可以,有些問題卻又深究不放,所以能知你實際上是個多心的。這種人自然聰慧,但很多時候反倒會被聰明誤掉,最后至粉身碎骨。
盛京里有不少人早已聞你的名聲,事件繁多,但也能自這些事件看出你是個豪爽的性子,我生來偏愛這種性子的人,無論男女。但往今兩次相晤,卻令我大失所望。
自然,這里面應(yīng)有你族滅的打擊,所處的迷茫,但這些本不應(yīng)磨損你原本的性子,如斯改變,若非所遇太曲折,便是你本身心性不夠強大。
所以你也應(yīng)明白我今日所想說的兩點:一,莫因思慮誤了你,實際事件簡單明了;二,所謂困獸者,是從未有破而后立之決心,所以深陷泥淖,而你,是想做困獸還是不想?”
蘇青當然不想作困獸,但是她有些不明白為什么華千儀要這樣給她點明。照她的說法,實際上她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而且應(yīng)該地位還不低,那華千儀為什么要幫她?
其實華千儀說的不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心境,看事情,做事情都會考慮很多,原來都是不管不顧直接動手的,現(xiàn)在卻要想:為什么別人會把這件事情告訴我,背后會不會還有什么別的故事,我會不會掉進一個陷阱里,這背后還會不會有別的牽扯,背后的人又是誰,姬籬蘇家又會怎么反應(yīng),我會死么?………………
很多很多的問題。
這種懷疑一切的情緒并不好,會讓人變得不再對周圍的事物和人存在信任感,進而造成恐慌,再因為對于周圍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而自亂陣腳,最后讓自己成為被縛在繭里的蟲,最后窒息而死。
但是如果不去揣度,蘇青又怕,萬一這背后真有個什么呢?萬一真的是別人的構(gòu)陷呢?她現(xiàn)在一個依仗都沒有,心里一點底兒都沒有,如果不盡力去揣度揣度,那可能連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那她這樣好不容易的茍活下來了,又算怎么回事呢。
但是她記得華千儀說她本喜歡爽直個性的人,何況他們在暗地里觀察了她這么多年,本身又握有相應(yīng)的權(quán)柄,跟他們斗心眼,結(jié)果恐怕并不能如意。
所以她只是抬起了頭,直截了當?shù)貑柸A千儀;“為什么幫我?”
“因我經(jīng)歷過和你一樣的問題。”
蘇青擺明了不信。
華千儀便道:“你莫看今日華府風光,我在貴女里獨樹一幟,但是我方才入這個圈子的時候,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姨娘被扶上來之后要培養(yǎng)她的女兒,根本不管我。地下人眼力勁兒都很好,轉(zhuǎn)頭就降了我的分例,我在府里,也放佛不過是個庶女。
還是后來齊王府的主子問起來,說怎么好久不見我了,姨娘才帶我上府去。那年年歲也到了,齊王妃就順口提了句:‘趕巧我這里過兩日有場宴會,千儀的年紀也算到了,不如也來湊個趣兒?’
姨娘不敢怠慢,當日好歹帶我上門去,但隨后就把她自己的女兒帶上了。這又是自家事,別人就算看見了,也不至于替我出頭。當時我覺得很委屈,因著母親一死,我的生活據(jù)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是曾經(jīng)熟悉親密的人也轉(zhuǎn)身就走開。
我那時便想:我的榮光算是到頭了。
我找了個無人的地方哭,現(xiàn)在想來肯定覺得傻,因為哭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是當時年歲不大,能夠想到的法子就只是哭一場,放佛這樣就能夠輕松些。
但現(xiàn)在也會慶幸當初的決定,不然我也不會遇上他?!?p> “玉之?”
“是的?!比A千儀點了頭。
“就算是當初身處閨閣,但我也知道三皇子姬籬是個非常不靠譜的人,紈绔混賬,做事情不經(jīng)腦子,又平庸,除了那一張臉尚看的過去之外,沒別的取處。但是我看到的姬籬和他們所描述的不一樣。他走過來,靜靜的立在我的面前,一直等我稍微平復(fù)些了,才遞過來他的手帕。
其中過程我并不贅述,太過繁雜,你聽著大概也煩膩。但確是因為他說女子之天下并不僅在閨閣,亦在天下的時候,我才真正的動了心。后來憑借他所提供的底牌與我父親對峙,讓他廢了姨娘,貶了庶女,重新恢復(fù)我嫡女的身份,并從此接管他手中的權(quán)力,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后來四處游歷,見得廣了,才真的明白世間天地廣闊,而當初沉溺在失去的痛苦里,而放棄這片美景的我的不值當。
但是實際上這個過程走過來也并不容易,破而后立,最開始就必得有割離筋骨的巨大決心,而這路途中又時常出現(xiàn)一些擾亂的東西,如果連自己的心思都不能堅定下來的話,后面的路也就更難走了。
所以,我想幫你?!?p> 坦誠是相交的第一步,華千儀說的很誠懇,蘇青就絕不會將她拒之門外。
所以她躬身行了士禮。
“煩請賜教?!?p> 一直到蘇青離開,姬越才從后面現(xiàn)了身,“其實不止她有這個疑惑,我也有,為什么你要將這些事情無論巨細的告訴她?”
“我以為我剛才已經(jīng)說的夠明白。”
姬越搖了頭,“你不是那樣好心的人。就是蘇青和你當初的處境再像,你也不必將這些事全權(quán)告訴她,何況玉之也從未說過要讓她明了?!?p> “我明白你的意思。玉之的規(guī)矩是唯絕境者不用,這樣才能夠保證來人的絕對忠誠。我當初也是因此。但蘇青其實很放的下,喜惡又明顯影響情緒。如果真要把她逼到絕境了,又知是玉之在間接促成此事,恐怕抵死也不會站在他這邊了?!?p> “所以,你是在……成全?”
華千儀笑道:“談不上成全,我堅持下去其實也只算牽強,何況如我早先所說,這世間美景實則多多,又何必執(zhí)著于情感不放?再言道,我們都走到這一步了,難道還要因為最后一點小小的事情鬧得辛家和穆家站在顧家那邊去?那之前的鋪墊不久全廢了么?”
姬越聞言亦很受震動,“你果真是個灑脫性子,這麼多年的執(zhí)拗說放手就放手,半點也不拖泥帶水。又這樣顧全大局,心性當真一點兒也不輸給男兒?!?p> “實際上我倒十分不喜歡你們常說女子不輸男兒的話,這話雖是感嘆贊許,但暗中卻分明含了你們原本認為女子怯弱的態(tài)度,所以以平常視之,方為尊敬?!?p> 姬越點頭笑道:“正是,你本就不是尋常女子,自然不可尋常視之。是我囿于常規(guī)了。若非這樣的大氣象,今時今日你又何能至于此。”
“大抵也是這些年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能有這樣的心態(tài)。若還是像以前一樣,守著女遵女戒的書目來讀,現(xiàn)今大概我也不過是個尋常閨閣女子,大概還是當初那個庶女,還在那樣的低谷里徘徊?!彼哉Z中有頗多感慨,“所以真要看起來,人生之際遇巧妙難求,回首望過去的時候,永遠只能驚嘆?!?p> 姬越的目光凝住她,情誼低回繾綣,“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