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闕對著他好說歹說,穆放終于舍得進屋子去,蘇青又叫了在旁邊隨侍著的仆從們,讓他們帶著穆放進屋去換衣服。穆放抿著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蘇青,不肯動。
手也緊緊的抓著她,手背上的青筋全部猙獰的顯現(xiàn)了出來。
蘇青有些疑惑的看著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怎地一向是心智強大的穆放會做出這樣孩子氣的舉動,但還是好心安慰,和暖了語調(diào),在他耳邊說了好些話。
最后他終于不再鬧脾氣,跟著仆從進了里屋,堂屋留了兩個仆人,請?zhí)K青同辛闕坐下,給他們上了茶。
蘇青見著他進去了,才壓低了聲音問她身邊坐著的辛闕,“梧舟這是怎么個境況?我從前從未見他如此失魂落魄過?!?p> 辛闕搖了搖頭,“我亦是不知,這亦是我現(xiàn)今第一次見他如此。從來他何曾不是我們的主心骨的?就是再難熬的境況他也絕不是第一個被事情弄得崩潰的?!彼D了頓,轉(zhuǎn)過頭道,“可是親情此物誰又說得明白呢?可能他從來堅強的力量就是他背后有他強大的父親,你也知道他有多崇敬他的父親,自小做事情來都是為了令伯父刮目相看的,他也確實做到了。”他看著蘇青,唇角有些惋惜的抿了抿,“——但大抵就是太在意了,所以當他父親出了這樣的事情之后,他才會表現(xiàn)得這樣無助。”
其實蘇青明白這樣的痛苦,畢竟她從來也是把她的父親當作全天下最厲害的人來崇拜的,所以她很了解當人以為有一個人永遠會強大的陪在自己身邊,卻忽然又一天被死神奪取生命時候的感受。但是她也從來未想到穆放的反應(yīng)會這樣失控。
連她都未曾做到如此。
但是事實想來,她當初的境況卻是不確定的,因著那種隱藏的不穩(wěn)定性在,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yīng)付,各種恐懼,各種掩飾,心思里想的都是怎么不被人識破。這種時候,反倒沒有心思去想蘇晏被害,已經(jīng)去世的那件事情。
等到后來終于能夠有些安穩(wěn)下來了,已經(jīng)是好幾個月的時光過去,最初的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卻已經(jīng)淡了。
所以時光當真是一個利器,能夠讓所有的歡樂悲傷都被淡化,只剩下想起來的時候的一點點惘然和懷念。
而真這樣想起來,她還真的應(yīng)該謝謝姬籬,如果不是他半道上來了這么一遭,或許她也會沉溺在與穆放一般的傷痛里,難以自拔。
這樣的心態(tài)可能會導致兩個結(jié)果:一、她不顧后果的跑回漠北去把薛凱了結(jié)了;二、她從此受此打擊一蹶不振,最終腐朽成一捧黃土。當然,就她原本不顧一切的性子,大概是第一種可能大些,但那也絕對不能讓她從太子,或者顧家手里面討得一點好來。
而她現(xiàn)今大概也不能活得這樣好,能夠認識辛闕,能夠再見穆放,能夠再有一個父親關(guān)懷,雖然有時候仍然會有些意外的事情冒出來,但總體來說應(yīng)是不錯了。
畢竟她還活著。
并且在漸漸的憑借著自己手中擁有的東西和顧女蘿對抗。
且不論最后輸贏如何,她現(xiàn)今能夠站在此處,能夠在京城這樣群狼環(huán)伺的環(huán)境下,盡自己的最大努力為蘇晏報仇,這,已經(jīng)很足夠了。
心思付諸于筆墨大抵漫長,但真想來也不過一瞬,所以辛闕的話說了之后并沒有冷場,她很快接道:“梧舟的身子什么時候出了這樣的大狀況?”
辛闕楞了一下,道:“這事兒你還是問梧舟罷,原本就是我嘴快了,若是我再提說此事,怕是他和緩過來,是非要找我說道不可的。”
蘇青挑了眉頭,“什么事情這樣秘密,連我也不可知道?”
辛闕為難道:“倒真是我同你保密,是這事兒關(guān)乎挺多,我卻是不能不經(jīng)梧舟允許而告知你,何況他原本也沒有這個打算告訴你,惟恐你擔心?!阅氵€是不要問了?!?p> 蘇青道:“你這話的意思,倒彷佛我是盛京里不知世事的閨閣小姐了?”
辛闕嘆了口氣,“暮歸,我是當真不能說,本你也是我十分要好的友人了,若是你問及何事,我是決計會告訴你的,但此事我早答應(yīng)了梧舟,不能同你講之。君子無信不立,你便不要為難我了?!?p> 蘇青其實心里早知道辛闕有苦楚,但總是覺得想不過為何穆放能將此事告之辛闕,卻不能告之她。但辛闕已經(jīng)言盡于此,她就只好噤了聲:
“罷了,我不再問便是。”
看見辛闕的眼神瞥過來,她無奈的牽了牽唇角,“你便放心罷,既是梧舟不愿說,我又何必要在這個時候去問他,讓他堵心來著?”
辛闕微笑。
穆放這時候方從內(nèi)屋出來,換了身衣服,發(fā)冠亦有所整理,穆放雖也憔悴,但已經(jīng)有了平素的清雋風骨。
他上前來,雙手并攏,陳于胸前,對著他們二人一躬:
“豎子怯弱,勞友人擔心,實是大不是?!?p> 蘇,辛二人都站了起來,不敢受他這一禮。
辛闕道:“梧舟你這話說得好生客氣,我們這么多年的好友了,你說此話難道就沒有寒磣我們的意思?”
蘇青亦道:“梧舟,你我相交這許多年,若早因著這樣的事情而行大禮,恐怕我早該對你深鞠數(shù)十躬了。受禮固然重要,但對著好友守禮,又豈不是一種生分?”
穆放微微一笑,“是我害你們擔心了?!?p> 蘇青道,“我亦知喪父之大痛楚,所以我也明白你現(xiàn)今心中生出的想要不問世事的態(tài)度,也知現(xiàn)今大概只欲隨波逐流,不欲思考任何事情,——因著你亦陷入了一種悲傷情緒,并身在其中難以自拔。我無任何立場來同你說教,因我曾經(jīng)亦深困于彼。而人心從來善變,是以這種悲傷情緒終究會過去,所以我所期冀者,也不過是你即使在沉溺于此悲痛中亦勿失本心罷了。”
穆放點了頭。
辛闕便又接道:“我與暮歸心思一致,何況我倆都知你本是個心智堅定的人,所以即使有這樣的悲痛情緒存在,你也不會在彼耽誤過久。這是我們?yōu)橛讶私o你的信任。但我卻仍少不得要期冀一句你盡早出來,畢竟現(xiàn)今事情繁多,你又從來重要。”
穆放同樣點了頭:
“實則我現(xiàn)今仍有同你們?yōu)槎Y以表感激的心緒,但思及你們方才所說,又覺得這樣的舉動未免不適我們?nèi)?,便也只得罷了。我亦無法對你們給出承諾,因為我亦是不知我需要多久時日恢復,我只能言道盡量。”
辛闕笑道:“這便也足夠了。”
他見穆放身后有個小童捧著一壺酒,讓他遞過來,探了探是熱的,同他們笑道:“來來,明日梧舟復歸離邊,我們今夜便不醉不歸罷?!?p> 穆放笑道:“好?!?p> 蘇青亦笑:“自然?!?p> 眼底卻有一抹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