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同十七年深秋,響徹上津的晨鐘敲醒了這座都城又一日的繁華,與星夜持續(xù)兩年的戰(zhàn)火絲毫沒有影響此處的安逸。
索文道,兩名短裝青年抬著一頂輕便軟轎停在虛掩的角門前,其中一人回頭恭敬道:“小姐,上官府到了。”
轎內寂靜無聲,只窗簾被掀開一道縫隙,下一瞬,轎中已空空如也,唯有一抹湖藍色裙角幻覺般擦過門框。
兩名男子見慣不怪,肅手等在門邊,大概小半時辰過去,原本靜止不動的轎簾微微一晃,清冷的女子聲音響起:“事辦完了,走吧?!?p> “小姐,直接回去嗎?”
“不,去東門外悅景樓,我約了一位故人。”
悅景樓雅間內,上津城的風云人物,追云騎主帥夏池正自斟自飲,但他喝得顯然興致缺缺,眼風時不時透過竹簾飄向樓下。
“夏哥哥,抱歉,遲了半刻?!?p> 夏池微怔,她已進門,他卻未曾察覺。該說他聽力退化,還是該說她的武功已到了神鬼難測的境界?起身暖暖一笑:“雪妹妹?!?p> 雪夜飄然落座,湖藍色的衣裙蕩出幽幽清香,淡淡的,若有若無。
闊別三年的重逢絲毫沒有陌生感,相視而笑,即將迎來十五歲生辰的雪夜,而今一笑傾城傾國,可惜的是,夏池的免疫力和從前一樣好,或許全天下,也只有他一個看到雪夜不會失神。
他推給她一只錦盒:“這是剛為師母尋來的菩提果,前幾次托軒轅暗主帶去的其他靈藥可有效用?”
雪夜眸光微黯:“效用不大,不過總有強身之功,謝謝夏哥哥?!?p> “什么話,那是我?guī)熌?。?p> “也對,我謝得有點兒多余。”雪夜替他斟滿酒杯,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掃向夏池身后,依舊煞氣沖天,而且又新加入了許多陌生的魂魄,看樣子不是江湖高手就是某人豢養(yǎng)的死士,全身有些發(fā)冷,于是她給自己也斟了一杯。
夏池看著她一口灌下去驚詫不已:“什么時候學會喝酒了?”
“剛剛?!?p> 夏池聞言無奈失笑:“我喝的這種后勁特別大,悠著點?!鳖D了頓,他突然正色道:“雪夜,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突然來上津?”
“來見你啊。”淡淡四字,明顯的敷衍,她又斟一杯,夏池忙按住酒壺沉聲喚她:“雪夜……”
“好吧,告訴你也無妨,我來討債?!?p> 沉默片刻,夏池偏開視線:“楓兄弟告訴我,這三年你拼命修習歸神譜第八層,并且沒事就找江湖中的成名高手挑戰(zhàn),你不會是想……想行刺陛下?!?p> 雪夜聲音漸冷:“我說過,雙手不染他的血,你何必緊張。夏哥哥,原本這次來上津我沒打算見你,但實在忍不住想問你一句,云天音,你還沒忘嗎?”
夏池握杯的手緩緩攥緊:“三年又不是三千年,不足以讓我忘記?!彼难凵裢蝗蛔兊脺厝崆疫b遠,當年回到上津,他暗查天音下落四個月,一無所獲。迫不得已,他回到了羽帝身邊,因為世間只有羽帝知道天音藏在哪兒。羽帝似乎和他達成了默契,他沒罰他,也沒追問云意初和楚笑幽的行藏,甚至去年還封他作追云騎主帥。但關于天音,羽帝無論行動還是口風都如銅墻鐵壁般嚴謹。今時今日,難言的挫敗感充斥心間,除了午夜夢回時喃喃低喚,他已許久許久沒有聽到云天音三個字。
天音,你究竟在哪兒?!
此時,九華宮地下迷宮一間昏暗的石室中,長發(fā)隨意披散的素衣少女坐在銅鏡前,手指心不在焉地點過久未開啟的妝匣,今夕……何夕?她已然記不得了。
“公主又起得這樣早。”白蕊端著洗漱用具推開石門,聲音里含著些許心疼與嗔怪。
天音沒有回頭,對著銅鏡淡淡一笑,什么是早,什么是晚呢?幽禁于地下,根本沒有白日與黑夜之分,唯一的光源來自于四面墻壁上鑲嵌的夜明珠,柔柔的珠光襯著奢華的石室,但再奢華,也不過就是一間囚室罷了。
“白蕊,突然覺得我很像珍珠?!辈患膊恍欤桓卟坏偷穆曇艉瓦@里的光線一樣柔。
白蕊輕笑:“奴婢看著卻不像,珠圓玉潤那是形容豐滿的女子,可您呢?”
天音凝視銅鏡,鏡中人尖尖的下頜,單薄的雙肩,腕上松松垮垮套著只白玉鐲子,似乎下一刻就會壓斷手腕。
白蕊黯然,公主太瘦了,卻也太美了,并非明艷的美麗,素色紗衣襯著素白的臉龐,淡淡的眉,微粉的唇,組合成一種蒼白的美,正因這蒼白,反襯得那雙大大的眼眸更黑,更深邃。
天音唇角微微勾起,生了顆七竅玲瓏心的白蕊也有聽不懂她在說什么的時候,她的確太瘦,但她也的確很像珍珠??v觀半生,最開始的她,是一顆隨水蕩漾、隨風飄搖的沙礫,八歲時,這顆沙被關進了一只蚌殼里,一層層珠液細密涂抹、包裹著她,于是沙不再粗糙,她開始光彩奪目。但僅僅光彩奪目對于珍珠來說遠遠不夠,她還帶著棱角,折射出鋒芒。而經過三年不見天日的幽禁,這些棱角被磨平,她終于成了一顆圓潤的成珠。
她喜歡對著鏡子發(fā)呆,并非自憐自傷,她只是覺得新奇,對面望著她的女子越來越陌生,也越來越美麗,而原本的云天音并沒有這種美。她讓她想起和六皇嬸、雪夜初見的那個冬天。
那時,懵懂的她被雪夜的美震撼了,她瞬間頓悟水和茶的區(qū)別,水用飲,茶用品,品茶品的不是味道——是風骨。她曾羨慕六嬸,美得那么恣意,也曾羨慕雪夜,美得那么清冷,那么高傲。但當她終于被打磨成珍珠的一刻,她才知道原來這份風骨要付出嘔心瀝血的代價才能得到。
一方擰好的帕子遞到手邊,她下意識地接過,冰冷的水刺得神思猛然清醒,又是漫長的一天,沒有藍天,沒有陽光,沒有花香,沒有鳥鳴,沒有清風,沒有皓月,有的只是一間奢華的石室和闖不出去的黑暗。
?。?p> 這章重寫了三遍,郁悶……希望第二更會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