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澄自顧自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越想越覺得任倚華說的那幾句話，實(shí)在是涼薄到了骨子里。就算是她為了朗云考慮，可話里對其他人的漠然實(shí)在是讓人無法忍受。他想著想著，抬起頭看樹葉里透下來的陽光，一時間心里五味雜陳。
“我只對我在乎的人有情，至于別人，與我何干？”
“還不如現(xiàn)在撒手，一了百了，至少朗云不至于背個寡婦的名分。”
倚華啊倚華，縱然我自認(rèn)為是你在乎的人，也知你對我有情，可是我還是會怕。真說起來，官場沙場有什么區(qū)別，他林慕遙有可能葬身刀劍之下，我亦會在傾軋中敗北，一敗涂地，等到了那個時候，你是不是也會后悔，后悔沒有及時撒手，后悔跟著我浪擲了一生？
倚華微微開著窗子，看著冷澄一臉迷惘，心里不是滋味，暗念道：“不就是說了那林慕遙幾句不中聽的話嗎？也沒見你和他如何親厚，怎么莫名其妙就生氣了？我是無情，對那些不相干的人要那么多情分做什么？我那點(diǎn)心意管好自己身邊的人就夠用了?！?p> 還不知自己成了別人心結(jié)引子的林慕遙林佐領(lǐng)，正在城樓上跟敵人嗆聲。
拓跋英不知道什么時候叫士兵做了一張鐵床，上面縱橫排列著密密麻麻，寒光閃閃的尖刀，他命人將此床抬到鎮(zhèn)州城下，騎在馬上指著鐵床，對林慕遙喊道：“漢家小兒聽著，我特意為你制成此床，城破之后，讓你睡上此床，嘗嘗腸穿肚爛的滋味！”林慕遙身旁的士兵咽口吐沫：“奶奶的，欺人太甚！”林慕遙淡淡地掠了一眼鐵床，轉(zhuǎn)過臉去問臉色發(fā)白的鎮(zhèn)州官員：“前兩天巡城，在城邊街角看到散落的竹席，不知道可否借我一張用？”
鎮(zhèn)州官員摸不清他的意圖，只是連聲答應(yīng)，叫人到城下店鋪里買好的竹席來。
林慕遙繼續(xù)解釋：“不用好的，就是那街角破破爛爛的就可?！?p> 等人帶著一臉迷惑從街邊拖了一張千瘡百孔的竹席上來的時候，林慕遙的眼睛里陡然閃過一絲精光。他臉上掛著笑從別人手中取過竹席來，站在城樓上雙手一抖，竟是把這竹席當(dāng)成旗子一樣展開在這浩浩長風(fēng)里！
“兩軍對壘也不能忘了禮尚往來，承蒙拓跋大人好心贈我鐵床，我又怎好不為大人的身后事做打算呢？念您率軍征戰(zhàn)，無暇自備棺槨，這竹席乃是我朝乞丐罪人裹身之物，我今日慷慨一把，將它贈予大人，以備下葬之用。想來大人生長蠻族，定然不拘小節(jié)，望大人包著它，黃泉路上走得輕松自在??！”
說罷他手一松，竹席飄飄蕩蕩地落了地，還在鮮卑軍隊(duì)面前翻了幾番，在風(fēng)中顯得分外蕭瑟，再配上風(fēng)聲冷冷，黃沙漫漫。似嘲諷，又似詛咒。
拓跋英氣得兩眼冒火，立刻指揮鮮卑士兵攻城。鎮(zhèn)州城城小墻高，鮮卑兵多，擁擠城下，亂如螞蟻，不得施展。林慕遙倒是早有準(zhǔn)備，好整以暇，只見他側(cè)頭相問：“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沒有？”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自得地笑笑說：“可以了?！眲傉f完就站上最顯眼的位置，一邊指揮著守城的軍士砍斷魏軍搭上城墻的鉤梯，一邊叫上來助戰(zhàn)的平民將一鍋鍋東西傾到城下。
爬到一半的鮮卑士兵剛看到平民倒東西的時候心中還盡是迷惑，不過很快他們就用親身感知得到了真章。滾燙的，煮沸的開水和豆油朝他們身上洶涌而去，肌膚上冒了白氣，疼痛如烙紅的鐵塊一樣刻到身上和心里，燙得他們鬼哭狼嚎，抱頭鼠竄，有的挨不住的手開始發(fā)顫，直直從半空中墜落下去，摔得頭破血流。還沒爬上來的士兵也不免厄運(yùn)，個別強(qiáng)悍的還能護(hù)住頭臉往后退幾步，軟弱的疼得在地下打滾，好端端的洶洶攻勢被瓦解的一塌糊涂。
林慕遙看著敵手輸?shù)囊凰?，心里暢快的無以言表，他嘴角含笑，身資挺拔，頎長的手指在城墻垛上打起了拍子，一派意態(tài)風(fēng)流，仿佛當(dāng)年那個無憂無慮的翩翩佳公子又回來了一般。
他這番表現(xiàn)看在拓跋英眼里是惺惺作態(tài)，氣得他七竅生煙，只恨不得立刻登上城樓將這可恨的漢家小子千刀萬剮了。看在他手下眼里是大將風(fēng)度，看在那些鎮(zhèn)州官員的眼里卻是刀頭舔血的行徑，十足的陰沉狠辣。
背棄家族，前程盡毀，幾百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飲霜嚙雪，金戈鐵馬，五六年軍旅生涯。這些足以把當(dāng)年連雞都不敢殺的懦弱公子，塑造成“殺人不眨眼”的真將軍。足以把一飲一食都要講求風(fēng)雅的雅士，改變成寧可拿街邊竹席羞辱貶損敵人，用煮沸的開水和豆油潑在敵人身上這種不入流手段，也要爭回臉面，取得勝利的“謀士?！?p> 何為有情？何為無情？何為忠厚？何為狠辣？說到底世事無絕對，不過是遇人為人事，遇鬼燒紙錢罷了。
皇宮里，蕭卓對著賢妃無奈道：“這兩年是怎么了？成天躲著我，朕哪里得罪了你不成？”
賢妃唯唯諾諾：“臣妾哪兒敢躲著皇上，臣妾是自知愚鈍，不堪侍奉皇上……。”
蕭卓不耐煩：“少跟我說這些套話，我記得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你不是一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嗎？”
賢妃苦笑：“以前是臣妾僭越了……。”
蕭卓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的，滿口的臣妾臣妾，你們到底還記不記得你們的身份，你們不僅是朕的臣子，還是朕的女人，除了認(rèn)罪你們就沒有別的話要跟朕說的嗎？”
賢妃惶恐跪下，可嘴里還是那些話：“臣妾冒犯天顏，死罪……?！?p> 蕭卓扶住額頭，語氣里是說不出的倦?。骸澳闫饋戆?，剛才是朕……失態(tài)了?！?p> 風(fēng)吹動了樹葉沙沙作響，夏日里未能如愿盛放的花朵在秋風(fēng)里惆悵地凋謝，美好而憂傷，像沒有來得及的表白，又像是錯過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