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無病親自帶著唐無錯到各家各戶串門。
“二十弟，把你家娃娃交給我，我給他們讀書認(rèn)字?！?p> “辛馬啊，你家兩個娃娃也不小了，該讀書識字了?！?p> “莊田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讓娃娃們跟著我，我教他們認(rèn)字，日后說不定也能入學(xué)中秀才。”
“辛苦，你家娃娃有十歲了吧，該讓他讀點(diǎn)書了，讀了書才能明理，日后你家小三說不定能成就一番事業(yè)?！?p> 唐無病用五日時間把長峁村上上下下一百九十三戶全部走了個遍，苦口婆心地勸說兄弟侄孫把孩子交給自己讀書認(rèn)字。成功被說動的只有三成左右，這三成是尚能糊口的家庭，其他六成有上頓沒有下頓的人家哪里有心思讓孩子去讀書。對于這個成績唐無病已經(jīng)十分滿意了，原本他就沒想著所有人都會同意。開個好頭很重要，等學(xué)上起來了，那些沒有來的孩子自然會心里癢癢，自然會央求父母送他們上學(xué)。
趁著這個機(jī)會，唐無病也把村里的大致情況摸了一遍，全村一百九十三戶，其中三十二戶外姓，其他都是唐家一族，唐無病估摸了一下，總?cè)丝诎税偕舷?，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算是一條很大的村莊了。
整個村子分布在無定河與小理水的河岔處，由匯流處為起點(diǎn)，兩邊成扇形向北部延伸。左邊是無定河，河對岸是另一處高峁，那邊是楊樹村，右邊也就是西面是小理水，過河是皋蘭寨王家；長峁村所處的高峁往北四里的樣子是一道深三十丈的長塹，地勢由長塹開始向南傾斜，到了兩河交匯處地勢最低比周圍地勢高出兩三丈而已
長峁村就是這樣孤立在一處高峁上的村寨，由一個大莊子和兩個小村落組成，與其說是村莊不如說是一個由幾個小村組成的大寨子差不多。這處高峁地方廣闊，起碼有兩千畝的耕地，但除了河邊灘地上的百多畝靠水的良田，峁上都是旱地，如今正寸草不生。
二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總共有十九名七歲到十三歲的孩子來到了村頭大榆樹下，唐無病的課開始了。
“朱錢孫李，周吳鄭王；朱錢孫李，周吳鄭王……”長峁村村口的大榆樹下，瑯瑯童聲悠揚(yáng)綿長。唐無病靠著一張木榻，舉著教鞭，就是一根樹枝，點(diǎn)著青石板上的兩句百家姓，讓孩子們誦讀。
一般教書認(rèn)字都是從三字經(jīng)開始，唐無病卻另辟蹊徑，從百家姓入手，“這個朱姓，大家都要記好了，這是咱大明朝的國姓，國姓者皇家姓氏也，最出名的人自然是本朝開國太祖朱諱元璋，想我太祖起之布衣，以驅(qū)除韃虜為志，提兵北伐，驅(qū)逐蒙古韃子。據(jù)說朱太祖之前在寺廟出家……韃子是什么？韃子就是北邊的鄰居，皆是野蠻嗜血之輩。韃子壞啊，你回家問問你們爹娘，韃子叩關(guān)燒殺擄掠。所以等你們長大了也應(yīng)該從太祖之志，報效沙場，保家衛(wèi)國?！?p> 每講一姓，唐無病就講一個該姓名人的故事。比如錢姓講的是宋朝錢勰，孫姓講的是吳主孫權(quán)，李姓講的是太上老君李耳，周姓講的是周瑜，“‘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周瑜啊一屁股坐在船上，一口鮮血噴出，已經(jīng)氣得迷迷糊糊，沖著老天大喊一聲‘既生瑜，何生亮’。你們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一眾聽得入迷的孩子們齊齊搖頭，唐無病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就是說，周瑜的媽姓既，所謂既氏生了周瑜，而諸葛亮的媽姓何啊，何氏生了諸葛亮唄。”孩子們被逗得哄堂大笑。
二爺和幾位鄉(xiāng)老在開學(xué)這天一早來到村口，他們沒有過來只是遙遙地看了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朗朗的百家姓遠(yuǎn)遠(yuǎn)傳來，鄉(xiāng)老們微微點(diǎn)頭，希望這片稚嫩的童音和快樂的笑聲能給士氣已經(jīng)低到極點(diǎn)的村子帶來一點(diǎn)希望。
天氣漸暖，讓村中后生的聚會地點(diǎn)從村里漸漸轉(zhuǎn)移到了村外，他們散落在無定河旁的高峁邊上，繼續(xù)每日的閑話時間。每日放學(xué)，唐無病就帶著孩子們走回村，從后生們身邊經(jīng)過。孩子們一股腦地鉆到叔伯兄弟們之間，瞪著大眼睛接受另一個類別的人生教育，在這里，他們會朦朧地得到性知識的啟蒙。
唐無病也樂于來到人們之中，年輕人對他這個秀才普遍十分尊敬，只是唐無病也清楚地感到作為秀才的他與這些村中青壯之間似乎隔著什么東西，大伙的眼神除了尊敬并沒有更多親切。
唐無病對這些眼神并無所謂，每日還是帶著孩子們和年輕人混跡在一起，扯扯大天，熟悉一下村里各種人的心態(tài)。這些青壯大多是老實人，在他們心中并沒有覺得人生有多大的理想，只要不餓死就能快樂地活著。反正那些桃色的新聞永遠(yuǎn)不會枯竭，這些段子也是他們?nèi)松鷺啡ぶ匾膩碓础?p> “十八爺，你學(xué)問大，能不能告訴我，如何讓老天爺下雨？”在青壯之中有個領(lǐng)頭的黃臉漢子，他叫莊正，是三爺?shù)膶O子，人顯得十分精干，面堂淡黃，兩撇濃密的胡子，倒似門神。從他那靈動的眼睛里，唐無病就知道這便是二爺口中那些刁頑的后生。他的話一出，周圍幾個好事的后生立刻來了精神，想看看莊正如何刁難秀才爺爺。
唐無病微微一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晃晃悠悠從小路下到河灘上，他四周找了一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仡^對峁上的學(xué)生們招招手：“孩子們，過來。”聽到老師的招呼，唐無錯第一個站起來，因為一早跟著唐無病學(xué)習(xí)，所以他很自然地成為了孩子頭，他招呼著孩子，一起下了高峁。
唐無病吩咐孩子們在附近找一塊自己能夠搬得動的石塊，很快每個孩子手里都多了一塊石頭，唐無病帶著大家走到小理水旁。
小理水從高柏山流出來，到了長峁村地界已經(jīng)變成了不過兩米寬的小溪。唐無病招呼孩子們把石頭一溜煙地擱在河床上，十幾塊石頭并沒有什么，如是者搬運(yùn)了四五次，孩子們把方圓幾丈內(nèi)能夠找到的石頭全都搬光了，小理水河面上出現(xiàn)了一條兩米長，一尺高的小小堤壩。
水流受到堤壩的阻攔，水位逐漸升高，蔓延到剛才還干涸的河床上形成一個小小的池塘，而在截流的另一邊，水量漸漸減少，僅僅能讓河道濕潤。
高峁上幾十個后生聚集到一起，瞪大眼睛地看著孩子們的所作所為。唐無病又在河床上找來一些石頭將堤壩的基部鞏固好。
看著堤壩后逐漸形成了一個四五米寬的小池塘，唐無病才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回身對高峁上的后生們說道：“莊正，你的問題，恐怕秀才沒法回答。但我卻可以告訴你，筑一道石壩，可以把水?dāng)r住。你們看，就我們這幾個人，水已經(jīng)被攔住了，這里的水已經(jīng)足夠澆灌五畝土地。如果你們一起來，找些大石頭，筑一道寬一丈，高一丈的堤壩把小理水截斷，然后在這里架一輛水車，把水引到峁上，我想你們身后那片土地至少能有五百畝得到澆灌?！?p> 唐無病這一番話把青壯們說得目瞪口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莊正臉色低沉，大拇指揉著唇上的兩道胡子，眼睛瞇縫成一道，也是一言不發(fā)。
唐無病笑笑道：“莊正，你問什么時候能下雨。不就是因為天時干旱，缺水澆地嗎，既然老天爺不下雨，咱們也能想辦法讓小溪里的水增多。與其天天在這里等著老天下雨，為什么不能自己動手，把水引來呢……莊五！”
莊正身邊蹲著一個五大三粗的黑漢子，這廝眼若牛鈴，身高馬大，長得如煞神一般，是莊正一個本家兄弟，聽到唐無病的叫喚，才如夢方醒：“哦，十八爺叫我嗎？”
唐無病點(diǎn)點(diǎn)頭：“莊五，聽說過翻車嗎？”
莊五連忙點(diǎn)頭，唐無病又道，“你知道咱們村里有沒有木匠會造翻車？”
莊五的牛眼一轉(zhuǎn)，手指往旁邊一指：“莊生家是木匠?！逼渌鄩岩煌c(diǎn)頭，手一起指向一名后生。
那后生搔搔頭，有些為難地說道：“我也不知道爹會不會造翻車?！?p> 唐無病笑笑道：“無妨，咱們先采石頭把壩筑好，我再幫著你爹把翻車造出來。這樣水就能引到峁上去，咱們的莊稼就有救了?！彼@番話顯然已經(jīng)讓青壯們眼睛里露出了溫暖的顏色，有的人開始交頭接耳，每個人都仿佛從唐無病的話里看到了希望。
這時，莊正騰地站起來，哼了一聲：“秀才，你說得也許沒錯，可是咱們村眼看就要斷炊了，等你著壩造好了，等翻車造好了，等種子播下去，等苗長出來，咱們?nèi)宥嫉灭I死了?！闭f著咬咬牙，轉(zhuǎn)身朝村里走去。
一眾后生或坐或蹲或立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剛剛臉上泛起的希望又逐漸凋謝下去。唐無病的笑容一點(diǎn)沒有退卻，依然對眾人道：“莊五，辛墾，無恨，還有你們所有人，莊正說的沒錯，或許等到我們把水提到峁上的時候，家里早就斷糧了。但現(xiàn)在七爺正在城里買糧，只要糧買了回來，咱們就能熬過難關(guān)。那么咱們?yōu)槭裁床惶嵩绨咽瘔卧旌?，然后把種子補(bǔ)下去，到了七月咱們?nèi)宥寄苡惺粘桑粋€人也餓不死?！?p> 后生們呆在當(dāng)場，看看唐無病，看看漸行漸遠(yuǎn)的莊正，誰也不說話，唐無病趁機(jī)說道：“有了水就有希望，有了莊稼就餓不死，明日一早，我會在此等候你們，咱們齊心協(xié)力，把石壩造出來，好嗎？”
“好！”才十七歲的莊河頭一個答應(yīng)著，跟著稀稀落落又有幾個聲音回答。
莊五嘆了口氣站起里道：“咱是沒有勁采石頭了，對不住了十八爺?！闭f著拍拍身上的土，跟著莊正走了。莊五一走，峁上的漢子們神情徹底暗淡了，紛紛轉(zhuǎn)身朝村里走去。
唐無病并不氣餒，朝著眾人的背影喊著：“我明日辰時準(zhǔn)時在這里等著大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