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點十三分,郁雨凡駕駛自己的藍色QQ離開舜城縣公安局??h局的公安人員都要加班,郁雨凡作為協(xié)助破案的精神病醫(yī)生,實在沒有陪著熬夜的必要。行駛在城市雜亂無序的迷幻光線中,沉浸在夜愿悠揚高亢的哥特音樂里,車窗微開,夜風(fēng)涌進,掀起些許鬢角發(fā)絲,輕輕抽打耳畔皎玉般肌膚。漸漸的,郁雨凡覺察到有什么異常,撩起雙瞳,后視鏡里一張人臉在冷冷地對著她。
郁雨凡險些失聲尖叫,下意識地迅速將車停在路邊。回頭細看,沐天陘僵尸一般挺坐在后面。
“該死!你嚇到我了!”
“我以為你的神經(jīng)像鋼絲一般?!?p> “兩個小時以前,我見到了這輩子看過的最恐怖的畫面,但也沒有你這張臉更讓我心驚肉跳!”
“過獎。開車?!?p> “見鬼,我為什么要聽你的?”
“衣服不錯,很配你的氣質(zhì)。”
“噢,謝謝。不過還是請你下車?!庇粲攴怖湫σ宦曊f道。
“滾開!”沐天陘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大吼一聲。
“你說什么?”
“抱歉,不是說你。”他哆嗦這努力控制了一次自己的情緒。
“哈,這里除了我們倆還有第三個人嗎?”
“她不是人,只是一個并不存在的‘感知覺體驗’。你為什么要聽我的?因為你說過我是傳奇,你說過你想幫助我,忘了?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的癥狀復(fù)發(fā)后,大腦里都有些什么東西?”
郁雨凡猶豫片刻,問道:“那個幻覺?它在前座還是后座?”
“在那兒。”沐天陘眼睛緊緊盯著駕駛座旁邊的車窗。郁雨凡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外面只有昏黃路燈下的公路和疾駛而過的汽車。
“幫幫我,擺脫她,我快受不了了。不然的話,她纏著我,我就纏著你?!便逄礻€有點無賴地說。
沉默一會兒,車子重新發(fā)動了。
“警察到處在找你,你居然敢往公安局里跑?!?p> “我對那地方門兒清。”
“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
“還沒有。不過,會的?!?p> “你打算對我怎么樣?”
“沒打算對你怎樣,只是無處躲藏,我想你的那里應(yīng)該安全一些。而且我需要你的幫助,見效更快的抗焦慮藥物,比如MAOs之類的?!?p> 郁雨凡看了一眼后視鏡中沐天陘冷冰冰的臉,繼續(xù)說道:“那么,現(xiàn)在她依然在車窗外嗎?”
“不。這會兒,”沐天陘往旁邊看了一眼,“她在我身邊?!?p> 郁雨凡看了一眼后視鏡,“為什么突然想擺脫你所看到的幻覺?昨天你還因為看不到她而大發(fā)雷霆?!?p> 沐天陘突然僵硬地笑起來,笑的詭異而凄涼,“因為,她是另外一個?!?p> “另外一個?‘麻鬼’?”
“不,李丞潔?!?p> “封戈的妻子?怎么會?你僅僅聽說這個人還不到一天。”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地方。”
…………
周正陽接到猴子的電話馬上返回順井街,一路上不斷提醒自己用沐天陘或者裴宣的思維方式回顧這宗離奇的謀殺案。
一年來至少有兩個乞丐失蹤,暨永昌突發(fā)奇想扮作流浪乞討人員也突然失蹤,過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盧九龍在調(diào)查暨永昌失蹤案的時候被殺,死前曾經(jīng)向馬一濤打聽報社對重大新聞的懸賞數(shù)額,顯然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勒索兇手所以被滅口。這樣的話,失蹤案和謀殺案就串聯(lián)了起來,我真他媽的是個天才……
再次來到猴子的住處,已經(jīng)是半夜。只穿“兩件衣服”請他嗑搖頭丸的女人沒有出現(xiàn),大概已經(jīng)睡了。猴子匆匆把周正陽帶進自己的“書房”。
“我也沒想到破譯的這么順利。這家伙將郵箱和自己的手機捆綁了。郵箱里有一段三分多鐘的視頻,你自己看吧?!?p> 正陽打開視頻,畫面比較模糊,搖搖晃晃,一看便知是用手機在夜晚拍攝的,拍攝者在跟拍兩個人,距離大約三十米左右,雖然是背影,但可以看出其中一人衣著破舊,分明是乞丐的打扮,而另一人一身黑衣裝扮,只能看出身體的輪廓。走了一會兒,兩人來到一輛黑色桑塔納跟前,黑衣人和乞丐分別坐到駕駛座和副駕駛上。跟拍的人悄悄走近,也許怕被發(fā)現(xiàn),仍然距離二十米左右,然而車牌號拍了下來。突然黑衣人用什么東西蒙住乞丐的臉,幾秒鐘的時間,乞丐暈了過去。車子發(fā)動,開走了。
正陽又迅速瀏覽了一下盧九龍的郵箱,除了那段視頻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東西。私人偵探一般都有專業(yè)的拍攝器材,看來盧九龍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線索,匆忙中用手機拍下這段畫面。那他到底有沒有掌握確鑿的證據(jù)?應(yīng)該沒有,他把這段視頻存到郵箱里一定是為了以防萬一,沒有理由不把最重要的一起存進去。但他一定知道了兇手的身份,企圖通過要挾暗中錄音進一步掌握對方的把柄,沒想到被人滅口。對,一定是這樣,我真是太聰明了。
想到這里,正陽馬上給交通大隊的朋友打了電話。
“喂,張隊,我刑警隊周正陽,打擾你休息了吧?不好意思。有個事麻煩一下,讓隊里值班的弟兄幫忙給查個車號,齊A011013,對,好,等你電話?!?p> 正陽掛斷手機,猴子好奇地問道:“陽哥,什么案子?還有人對要飯的下手?”
“你覺得呢?”
“滅口?只能是滅口,沒準(zhǔn)兒那要飯的看到不該看的事兒了?!?p> “不對。至少有三個人被害了,而且時間跨度大,不會是滅口?!?p> “那就怪了,實在想不明白?!?p> “你要能想明白你也當(dāng)警察了。今晚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講起,這段視頻保存好,我會抽空來取?!?p> …………
門開了,屋里與二十四小時之前沒有什么區(qū)別,依然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沐天陘在后,掛上門鏈?!澳芊癜涯愕氖謾C交給我?!甭曇衾飵е环N彬彬有禮的冷漠。
郁雨凡脫下風(fēng)衣掛在門后的衣架上,從挎包里掏出手機遞給他?!叭绻蚁氤鲑u你,你早就被警察抓了?!?p> “謝謝。小心無大錯,暫時由我保管,走的時候會還給你。那么,藥?!?p> 她走到一個櫥柜邊,打開玻璃門,“它跟進來了?”
“誰?”
“你的‘感知覺體驗’?!?p> “哦,時有時無?,F(xiàn)在沒有幻覺,但她經(jīng)常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對我說話,有時是聲嘶力竭的吼叫,有時是喁喁細語?!?p> “呵,這樣都不能把你折磨瘋掉,不愧是M。這是單胺氧化酶抑制劑,片狀劑型,口服三片。”
“我沒瘋嗎?”沐天陘接過藥瓶迅速看了一下,“水。”
“瘋子是不會稱自己的幻覺為幻覺的。”郁雨凡倒好一杯水遞過來時,發(fā)現(xiàn)沐天陘手掌中托著6片,吞到嘴里,接過水杯一飲而下?!澳惘偭耍繒廊说模 ?p> “我比你更了解自己的身體。能否讓我看看你的藥櫥?謝謝。太好了,居然有嗎啡。如果我記得沒錯,昨晚我來的時候,你的口袋里藏著一根麻醉針管??刹豢梢越鑱碛糜茫慨?dāng)然如果有新針管,就更好了。”
郁雨凡看著他那張冷漠的臉,想起孫濡浚研究筆記里的一句話:永遠不要試圖欺騙他。
她冷笑一聲,“原來你當(dāng)時知道。那個小抽屜里有未用過的針筒。我都忘了你身上有槍傷,那一定很疼?!?p> “不,生理的疼痛總是有限的,其實,如果你不提起,我可能要忘記了?!便逄礻€說著脫下左邊的袖子,纏在肘關(guān)節(jié)上方用力勒緊胳膊,血管突起,密密的針孔清晰可辨。
“該死,你吸毒!”郁雨凡吃驚地喊道。
“只是偶爾來點兒可卡因,雖然嗎啡不對我的胃口,卻足以讓我的頭腦更加清醒。啊,好多了……”他長出一口氣,似乎只是吸了口香煙。
“你僅僅只是在利用我對嗎?”
“有沒有紗布和消毒水?”沐天陘并不答話,竟然不避諱地脫掉了褲子。
左腿膝蓋之上十公分,纏繞著一塊被血染紅了的白布條,從傷口滲出的鮮血幾乎流到腳踝。
“我這里沒有治外傷的東西?!?p> “綿白糖呢?”
“什么?”
“糖,白糖?!?p> “有?!?p> 片刻,郁雨凡從廚房里拿來半袋綿白糖。沐天陘將包扎的布條一層層揭開扯下,一個三公分長的傷口像是被三角銼刀豁開一般,兀自還在向外滲血。沐天陘抓一把綿白糖輕輕撒在傷口上,重新扯一塊布條用力纏在上面。
“你最好去醫(yī)院?!?p> “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p> “嗯,你能不能把褲子穿上?”
“噢,當(dāng)然?!?p> “你可以躺在那張沙發(fā)上。為什么要沾染毒品?那東西會毀了你。”
“死人是不會在乎是否被毀掉的??煽ㄒ蛴幸粋€好處,可以暫時緩解心里的痛苦。”
“這是在逃避。”
“你這話和她如出一轍?!?p> “誰?”
“李丞潔。我是說那個幻覺。我必須擺脫她,哪怕是暫時的,她讓我很難集中思想,而這兩天我亟需清醒的頭腦。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想看到的幻覺看不到了,不想看到的卻總是揮之不去。這到底是為什么?”
“確實是非常奇怪的癥狀。她,我指的是李丞潔在你的眼中與沈依祎,還有幼年時期的‘麻鬼’,一樣真切嗎?”
“‘麻鬼’,大多是以幻聽的形式出現(xiàn),它就像一個黑影,沒有具體的形象。依祎在我眼中的幻覺只是一個模糊的立體圖像,朦朦朧朧,還經(jīng)常要通過鏡子才能看到,沒有聲音。而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李丞潔,她簡直像眼前的你一樣真實,總是跟在我的身后,或者突然出現(xiàn),在我耳邊說一些令我心緒煩亂的話?!?p> “至少你認為那是幻覺,也就是說你在潛意識里不承認她的存在?!?p> “廢話!別把我和那些關(guān)在籠子里的笨蛋相比較!你以為你說這些是對我的鼓勵嗎?從孫濡浚那里就學(xué)到這個?少跟我來這套小兒科的把戲!”
“放松。我只是說出自己的看法,如果你對我非常排斥,那干嘛還來找我接受治療?你得信任我,這樣才能分析你的精神狀況,找出問題的源頭??刂埔幌伦约旱那榫w,好嗎?”
沐天陘暗自作著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繃得緊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澳阏f的沒錯。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p> “看得出來。M,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好的。我想你自己應(yīng)該清楚,在你身上有嚴(yán)重的藥物濫用現(xiàn)象,這樣是不可能有一個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的。當(dāng)然,你剛才所說的癥狀,不會只是藥物濫用這么簡單。那么,讓我們一起來回憶一下,你這兩年的經(jīng)歷亦或夢境,也許那里有我們想找的答案。
“現(xiàn)在,請閉上眼睛,或者,雙眼看著白色的房頂?!?p> 沐天陘漸漸平靜下來,按照郁雨凡所說的松弛自己的神經(jīng),“催眠對我不管用?!?p> “不是只有催眠術(shù)才能挖掘人的潛意識。好的,你的耳朵里只有我的聲音,每當(dāng)我問起什么,你的腦海里會產(chǎn)生那時的畫面,然后向我復(fù)述。李丞潔的幻象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什么時候?”
“今天上午?!?p> “在哪里?”
“紅樓基督教堂?!?p> “你為什么要去那里?”
“王易告訴我李丞潔信奉基督教,我覺得在那里能找到她。之前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p> “還記得第一眼見到她的樣子嗎?”
“與王易給我的照片上一模一樣,就是這張。衣著、發(fā)型,她只是從照片里走了出來。只有一點不同,她戴著墨鏡?!?p> “墨鏡?”
“王易告訴我李丞潔的右眼受了傷?!?p> “心理暗示的作用。在幻象里你有沒有看到她的眼睛?”
“有。她摘下了墨鏡,受傷的眼睛就像廣場上的泉標(biāo)。后來我見到了她真正受傷后的照片,卻是火山形狀的小洞,一堆死肉?!?p> “泉標(biāo)?你最近去過廣場?”
“昨晚離開這里之后。我總要在同樣的時間點去兇手作案的地方看一看的。”
“那時你剛服了藥,是不是出現(xiàn)了副作用?”
“強烈的副作用。精神恍惚,我看到泉標(biāo)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蠕動著對我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p> “顧城的詩句。羅警官說,你幫他們破譯了兇手發(fā)給警方的暗示??磥砟悴檫^很多關(guān)于顧城的資料??赡銥槭裁匆暨@句話對自己說呢?”
“我不知道。我做出了回答,其實,我也不清楚那回答是不是我說的。當(dāng)時在恍恍惚惚中,我聽到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說,‘光明,我在苦苦追尋中奔向黑夜深處,身后的黑暗就變成了光明?!?p> “不錯的回答。一問一答,這可能是你對自己的警告。之后呢?”
“我在廣場昏了過去。第二天,在見過王易之后,我去了教堂,跟著就是見到了李丞潔的幻象。后來知道了李丞潔的真實情況,出現(xiàn)的幻覺便都改變了。得知她是在浴缸中死于煤氣中毒,我甚至見到了她渾身赤裸濕漉漉的幻象。不用你說,我也明白出現(xiàn)這些差異的原因?!?p> “我的導(dǎo)師曾經(jīng)對我說,治療高智商的人要遠遠難過治療愚鈍的人。你思考太多,而且心存戒備。放松,只需要去回憶和講述,好嗎?”
“請吧?!?p> “現(xiàn)在回想一下那些并不存在的聲音。她都對你說了些什么呢?”
“靈魂是戰(zhàn)場,善良與邪惡在進行無休止的戰(zhàn)爭,在這個戰(zhàn)場上,我們是自己的救世主,是自己的神。神做出的判罰,除了有罪和無罪,還有寬恕。如果不能認清自己,就無法論斷別人。還說我是一個懦夫,不能面對妻子的死亡,我在逃避躲不掉的現(xiàn)實。說‘麻鬼’幻作了依祎的形象,我投降了它,徹底背叛了依祎和我自己,只為復(fù)仇而活著。她還讓我直面她,正視自己的罪,開始自我的救贖。基本上就是這些內(nèi)容。這些話讓我有莫名的恐懼,從來沒有過的恐懼。”
“人這個字本身就是完全不同方面的交合,分叉也許正代表著善良與邪惡。我知道,你是因為涉嫌殺害一名貨車司機而遭到通緝的。從你的精神狀態(tài)來看,我相信那位裴宣警官的判斷,你真的殺了人,我說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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