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暖生煙。
綾羅綢緞縑綾錦繡,雜雜地鋪了一地。
殿內(nèi)香風輕浮,略有女子低沉婉轉(zhuǎn)的輕笑聲,一絲一縷從厚厚重重的帳幔后傳出來,搔得人心癢癢的。
殿門未閉緊,有風闖入,堪堪順著那紗帳底下鉆了進去,掀了一角。
里面女子玉體橫陳,黑發(fā)如緞,身上裹了錦被,皺巴巴地揉成一團,似脂的肌膚上帶了點汗,纖細的手腕上晃著一鐲耀目白玉。
塌邊,跪坐著一名男子,頭發(fā)從鬢邊垂下來,碎碎地撒了一肩,衣著齊齊整整,上好的羅紋平展棉袍,寬袖敞開,一雙手骨節(jié)剛正,十指修長。
他握著女子露在被外的小腳,手掌一點一點摩挲著她的腳心,輕捏慢揉,但見那女子的腳趾都蜷縮起來了,才松了掌,緩緩探上她的腳踝,又一點一點順著她光潔的小腿肚向上挪去。
女子又是輕笑一聲,笑里帶了嬌吟,一縮腿,便脫開了那男子的掌。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氣,臉上泛紅,睫毛上都帶了水霧,瞇了眼,望著他道:“寧墨,你膽子愈發(fā)大了?!?p> 男子垂眼低頭,雙手收回,擱在膝間,不緊不慢道:“是臣逾越了?!?p> 女子撐塌而起,錦被自身上滑落,里面竟是未著一物。
自去枕邊摸了衣物來,蓮足點地,勾了地上絳紫大袖羅衫來,手臂一抬,便滑了進去。
寧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動不動,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讓至一側(cè)。
女子抬手攏了攏腦后的長發(fā),回頭對他翹唇一笑,眼里俱是嫵媚之情,“不過,你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后,常來罷?!?p> 寧墨嘴角稍揚,驀地就將一張冷面帶得俊逸飛揚,“謝陛下?!?p> 殿外有人輕輕叩門,隨即一名宮人趨步入內(nèi),一斂袖,稟道:“陛下,狄將軍回來了,此時剛過了御街……”
女子手臂輕輕一抬,往耳垂上按進一朵金珠攢花,朱唇輕啟:“宣?!?p> ·
狄風甲胄未卸,滿面戾氣,自坊巷下馬,便一路直行。
此時邰涗國內(nèi)繁花相開正好,宣和間蓮花片片,御街兩側(cè)桃李梨杏,遍之如繡。
可他卻顧不得賞玩,腳下如風,跟著黃衣舍人直入禁中去。
景歡殿。
頭頂?shù)铋T上高懸的三個大字,剛勁蒼松,力道滿注。
狄風臉上略有一絲動容,硬唇緊抿,立在殿外,待宮人進去通稟過后,才緩步而入。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兩步,單膝著地,帶得身上的盔甲也跟著嘩啦啦地響。
“陛下?!彼_口,聲色低啞,垂在膝側(cè)的手不由緊握成拳。
前方上座傳來女子柔緩的聲音:“起來說話罷。”
于是他起身,抬頭,一眼便望見那個在殿側(cè)負手而立的男人。
狄風眼眸一瞇,抬手沖那男人揖了一揖,“寧太醫(yī)?!?p> 寧墨點點頭,笑道:“狄將軍才收兵回京,一路勞頓了?!?p> 英歡抬手,寬寬大大的宮袖順著裸腕垂下來,“寧墨,你且先退下?!?p> 寧墨低頭而應(yīng),退出殿外時又看了一眼狄風,目光深且冷,似淵似冰。
殿門在身后重重地關(guān)上,狄風深吸一口氣,才敢抬頭看過去。
瑩瑩美目,泛光紅唇,端的是那張記憶中的臉。
英歡輕擺一下袖子,身旁候著的幾個宮人便都會了意,往后退去。
諾大的景歡殿,就只剩她和他。
英歡從座上走下來,步履姍然,邊走,邊開了口:“朕已然閱過樞府遞上來的戰(zhàn)報了,你此番入宮,是來請罪,還是來為自己開脫?”
說罷,眉尾一挑,眼神也跟著變得凌厲起來。
狄風的拳攥得更緊,頭低下來,“臣……是來請罪的?!?p> 英歡忽而一笑,笑聲漸漸大了起來,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側(cè)行去,“狄風狄大將軍,你也有來請罪的時候!”
她靠上鎣金石案,從桌上抽出幾封折子,往后一扔,那些折子,嘩啦啦地攤開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狄風后退一步,“臣不敢?!?p> 英歡未回頭,“有何不敢的?朕讓你看,你但看無妨!”
狄風俯身拾起那些奏折,手指僵硬萬分,展開,眼睛盯著其上墨痕,一行行掃過去。
英歡喚來個小宮女,“上盞茶來,給狄將軍賜座。”
小宮女依言而下,她只對著案前筆架,手指輕觸案沿,不再開口。
幾封奏折看畢,狄風猛地跪下,聲音沉沉:“臣自知有罪,但還望陛下聽臣幾言,再做論決。”
英歡面上顏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終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聲聲稱自己有罪?”她轉(zhuǎn)過身來,“南岵北戩中天宛,誰聞狄風不喪膽?你一世戰(zhàn)功,卻毀于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狄風牙根緊咬,“當日只見他糧道少兵,臣便輕了敵,直取糧道去了。誰能料到他手中竟還藏了一干精兵,將臣的糧道搶先奪了去!”
英歡口中盡是冷笑,“鄴齊國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三品武將,就能將你團團玩于掌中?這若說出去,怕是會令天下五國、諸臣將校笑掉大牙!”
狄風下巴揚起,對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張了張,又張了張,才低聲道:“我說的他,是他?!?p> 英歡眼里忽地一閃,手縮進宮袖中握了起來,他?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狄風,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他若是御駕親征,奈何朝中自始自終未得有聞?”
狄風臉色愈黑,拳握愈緊,“休說京內(nèi)未聞,便是臣在逐州與他對陣,都不知那人是他。后來還是一路斥候過江探路時,機緣巧合聽見那邊營里說的,這才知道!”
英歡的指甲陷進掌內(nèi),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發(fā)顫,“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沒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國的邊境大鎮(zhèn)、要塞之地,朕還在納悶,鄴齊何時有了此等猛將,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亂,還占了逐州!原來是他!”
英歡心里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來,小宮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上好的官瓷茶盅,裂成片片,碎在地上觸目驚心。
她氣得倚上一旁的案幾,怎的無論何事,只要一與那人扯上關(guān)系,她便萬般不順!
十年,十年了。
十年間,次次若是。
他向東開疆拓土,她向西占地圈民,南北中三國抱成一團,恃其地險,與東西二向相抗。
英歡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看向狄風,語氣弱了三分,“起來罷。御史臺彈劾你的折子,朕本就沒擱在心上。這次,不怨你。”
狄風起身,站穩(wěn),踟躇了一刻,“陛下……”
她水眸微橫,“雖是未奪逐州,卻也未失邰涗國土,你這一行,當算無功無過,只是白白可惜了國庫……”
狄風頹然垂目,“原本兩軍同失糧道,對陣之時仍可拼死一搏,未嘗沒有勝算??赡侨说氖侄螌嵲诘土涌蓯?,竟讓人在陣前擂鼓激喊,道邰涗皇帝陛下荒淫無度,后宮男寵無數(shù)……陣前將士們聽了此言,哪個還有心思作戰(zhàn)?臣別無它法,只得收兵回營?!?p> 英歡怒極,反生笑意,手掐上案角硬石,長如蔥管的指甲齊根而斷。
諾大天下,何人能比那人更荒淫?
鄴齊后宮三千佳麗,說是三千,確有三千。
一晚詔一個,十年才詔得完!
那人有何顏面來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走近狄風,手輕輕探上他身上的盔甲,眉頭一挑,紅唇輕揚:“你居于朕側(cè)已有十二年,掛帥領(lǐng)軍,知朕之心……你以為如何?”
狄風看著眼前這雙水光波涌的眸子,喉頭干了一瞬,嗓音一啞,竟說不出話來,半晌只是道:“臣……”
他馳騁沙場叱詫萬軍,卻獨獨對著她,慌了心神。
十年,自她登基起,十年了。
十年間,每一次每一眼,堪堪如是。
英歡收回手,唇卻湊上前,吐氣如蘭,在他臉側(cè)道:“你怕什么?且把心在肚子里放穩(wěn)了,朕再荒淫,也淫不到你頭上來?!?p> 狄風心里一震,慌了起來,“臣并無此意!”
她退了一步,轉(zhuǎn)過身子,“退下罷?!?p> 然后又歪了歪肩膀,回頭望了他一眼,挑眉一笑。
那一笑,三分英氣,二分風媚,五分傲然。
※※※
逐州城外,旌旗蔽天,十里連營,兵馬聲沸。
中軍行轅前肅穆一剎,金底黑字的大旗立于帥帳前,兩班刀戟相叉的士兵一身黑甲,眉尾倒吊,守在帳前。
帳內(nèi)龍?zhí)阂宦费由熘帘M頭,抵住座腳。
座上男子一襲錦織黑袍,袖口有黯金刺繡,紋路壓著紋路,一圈連著一圈。
一頭黑發(fā)未束,由其落至肩下,面若溫玉,獨一雙褐眸寒徹心骨。
刀唇薄頜,寬肩長臂,襯得整個人氣勢出眾,竟不似尋??∫菽凶幽前銣匚牡?。
座下八步遠處,跪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披甲武將,頭上無盔,嘴角滲血。
又有四名將帥立于帳中兩側(cè),負手跨立,身形筆挺。
男子抬手,于面前案上抽一支筆,筆鋒蘸墨,卻懸而不下,眼睛望著案上平攤著的一箋紙,開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
聲音不急不緩,卻似二月飛雪,字字透著股冷意,驀地讓這帳中之人打了個寒戰(zhàn)。
地上男子面帶苦色,膝蓋向前挪了兩步,卻馬上被兩旁帶刀侍衛(wèi)按住,再也動彈不得。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結(jié),開口,嗓音甚是沙?。骸氨菹?,臣有罪,愿服軍法!只求陛下……只求陛下開恩,放過臣一家老小……”
堪堪一條硬漢,說到最后,聲音竟哽咽起來。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薄唇彎了一彎,冷笑道:“押糧守道,出征前的軍令狀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護糧,八千名鄴齊百姓一路送糧而來,卻在半路被邰涗的騎兵沖了個散!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將帥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無寸鐵寸兵的百姓,便這般讓狄風給虜了去!八千個人換你一家人的性命,你還有何冤屈可訴?”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頭,一下連著一下,那聲音,在這空曠帳內(nèi)煞是惹人心驚。
直待他額上滿是鮮血,才抬起頭,低低哀求道:“陛下,臣之罪,臣自領(lǐng)無怨!可臣的父母妻兒,實屬無辜啊……陛下,陛下!”
黑袍男子筆尖觸紙,手腕輕抖,垂眼道:“拉出去,陣前立斬。”
他抬頭,環(huán)顧帳內(nèi)將帥,將案上紙箋推至桌沿,低聲道:“宣朕草詔于軍前,往后若還有夜里扎營飲酒作樂的,他就是前車之鑒!”
立即有人上前,將地上男子拖至帳外,帳簾一掀一闔,外面有碎風闖入,帶著點點草香,將帳中血腥氣沖淡了些。
男子褐眸微瞇,靠上座背,對下面諸人道:“若都無事要奏,便都退下罷。除守城一萬人外,其余人馬明日皆數(shù)開拔回京?!?p> 座下一名赭甲男人上前,濃眉飛揚,開口道:“陛下,逐州城內(nèi)的降官今日送了個女子入營來,說是那城中最美的……”
黑袍男子本是瞇著的眸子驀地一開,里面火點乍現(xiàn),望他半晌,才一扯薄唇,道:“朱雄,你何時也管起這檔子閑事來了?”
朱雄抬手撓頭,嘿嘿笑了兩聲,“陛下,臣等……臣等琢磨著,這都出來近兩個月了,陛下恐怕是要憋壞了,所以這才、才……”
黑袍男子一揚袖,眼睛又閉起,“晚膳過后,送來。”
·
大營內(nèi)馬聲漸歇,各帳也都靜悄悄地沒了聲息,惟有巡勤的兵員點著火把,趨步緩行,處處查看。
帥帳外簾一掀,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被人推進來,腳下過裸襦裙一絆,險些就要跌到在地。
賀喜聞得聲音,從里面走出,見到那女子,不由微微一笑。
雖稱不上絕色,但她那鳳眼櫻唇帶了些這西地獨有的風情,看在眼里,也算是悅目。
將手中書卷擱在一旁案上,他對那女子道:“叫什么?”
那女子不敢抬眼,渾身瑟瑟在顫,小聲囁喏道:“喬妹?!?p> 賀喜此時身上外袍已然卸去,只著敞袖中衣,行至塌邊,坐下,好整以暇地對她道:“過來?!?p> 聲音不高不低,卻極具威嚴,叫人抗拒不了。
喬妹腳下輕動,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至塌側(cè),仍是不敢抬眼看他,身子抖得愈發(fā)厲害了。
賀喜盯著她,半晌后猛地一伸手,攥住她的細腕,扯她入懷,長臂向前一環(huán),緊緊勾住她的腰,叫她動彈不得。
他舌尖滾過她的耳根,流下一條晶亮沫痕,貼著她臉側(cè)問道:“怕朕?”
喬妹在他懷里,不可遏制地顫抖,嘴唇僵白得緊,聲若蚊音:“民女……不敢?!?p> 賀喜眸子一黯,向下探去,一按一壓,抽回手,放開了她。
懷中之人像小貓一般縮成一團,眼角含淚,咬著嘴唇,泛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賀喜一下子便沒了興致,眉頭淺皺,一抖袍子,“滾。”
這種貨色,也敢往他面前送?
喬妹摔倒在地上,卻跪著不起,顫聲道:“陛下息怒,是民女不懂規(guī)矩,不知該如何服侍陛下,還望陛下開恩,不要趕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p> 一張小臉白得似紙,只一雙大眼還能勾人幾分。
那眼眸,黑中泛藍,聽人道,是這西邊女子特有的奇處。
賀喜扯開中袍,看著眼前地上這女子,眸子淺瞇,腦中卻晃過另一個女人。
看一眼,忘一個。
縱是千般國色,萬般嫵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擾不了他的綱常。
為帝王者,當如是。
只除了一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
雖是從未見過,可她卻獨獨霸著他心中一角,長達十年之久。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齒發(fā)癢。
諾大天下,偏偏生了她!
此次南下西討,若不是她派了狄風前來擾事,恐怕他現(xiàn)下早已攻入南岵國內(nèi)了!
十年,十年了,似這般與他相對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數(shù)之不盡。
不論何事,只要她一插手,他便沒一次順當?shù)模?p> 賀喜一想到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個月前與他對陣的狄風來。
平心而論,那個冷眸冷面,黑甲著身,令四國聞風喪膽的邰涗將軍,堪稱一代人杰。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似此等男子,怎會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整整十年?
賀喜吸了一口氣,再看那喬妹,先前慘白的臉頰已然泛紅,不禁穩(wěn)了穩(wěn)心神,問她道:“這西邊的女子,眼睛可都是像你這般的?”
喬妹望著他,輕輕點點頭,道:“逐州地處邰涗與南岵的交界處,民多為幾地雜生,所以民女的眼睛會帶點藍色。若是再往西,到了邰涗國內(nèi),那邊的女子眼睛多是藍中泛黑?!?p> 原來如此。
這么說來,那女人的眼睛當是藍黑色交了?
他斜眉半晌,大掌一扯袍襟,半寬了衣物,又看了看那喬妹,道:“朕就再給你一次機會?!?p> 喬妹濕睫微顫,心仍惶恐,慢慢起身,沿塌而坐,小手輕輕攀上他的肩,唇緩緩湊近他的臉,閉了眼睛,一點一點吻他的唇角。
耳邊卻響起他冰涼徹骨的聲音:“睜開眼睛?!?p> 喬妹一顫,將眼睛睜開,一下便撞上他似鋒刃一般的目光。
那目光有如利劍,直直劈進她的眼中,叫她慌亂萬分,胸口咯噔一聲,仿佛什么東西碎了一般,扎得心疼。
她心悸不堪,只見得面前那惑人如妖孽一般的男子眸泛寒光地盯著她,冷冷地道了一句——
“沖你這雙眼睛,朕留下你了?!?p> 那一句,三分攝人,二分蠱惑,五分霸氣。
※※※
更鼓打罷,雨聲漸大,靄靄水氣淹了一屋子。
身上錦綢絲袍密密地貼著肌膚,恁的扯了股涼意進來。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紗帳外,只瞧見身側(cè)那人在暗中也淡閃的眸子。
英歡的手從被中抽出來,沿著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臉,蓋住他的眼,低聲道:“怎的不睡覺,只盯著朕?”
那人不動,任她的手放在他額上,冰涼的指尖觸得他愈發(fā)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紗帳,身子微微往外面?zhèn)攘艘粋?cè)。
英歡收回手,翻了個身,輕喚了一聲,“寧墨?!?p> 他動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陛下有何吩咐?”
這么靜的夜里,這么敞的殿內(nèi),他聽見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里無甚笑意,只淡淡地透著股子落寞之意。
“和原先想的不一樣,是不是?”她仍在笑,低聲問他。
寧墨身子微僵,心底里有冷意滲出,微有喟然,道:“是不一樣?!?p> 英歡半坐起身,擁著紅底金絲錦被,懶懶地靠上墻,紅唇一彎,臉上笑意斂了些,“出得這殿外,若是敢開口胡說,休怪朕無情無義?!?p> 寧墨聞得此言,心里頓時又涼了三分,回頭去看,卻看不清她的臉,不由低眼,“臣斗膽,想問個問題……”
她裸在被外的肌膚觸上那濕冷的潮氣,不禁顫了下,又裹緊了被子,才道:“但問無妨。”
他撐在床側(cè),默然片刻,才啞著嗓子道:“陛下……可是對所有男子都似這般?”
黑暗里,英歡唇旁劃過一抹帶了諷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問的是這個……壓了壓聲音,淡淡道:“是?!?p> 寧墨起身,撩開紗幔,動作緩慢,“無一例外?”
英歡揉了揉被角,“無一例外?!?p> 寧墨口中一聲微嘆,聲音幾不可聞,走去外面,取了衣物來,一一穿好,又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她,道:“時辰還早,陛下多歇息歇息,臣先告退了。”
英歡不再言語,待看見他一步步出了那殿門,才拉過被子,躺回床上。
屋外天色已有一絲亮意,床頂黑色承塵上的金色鈿花映了窗子那邊透過來的光,迷了她的眼。
她閉了眼睛,睡意了無,腦中清醒萬分。
無一例外,便是無一例外了。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卻不想,這么多年來,她怎會從未有孕過。
她是邰涗國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國史上第一個女帝。
文臣仕子們是男人,將帥兵士們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這個國?
被子里的身子漸漸暖了些,屋外殿頂琉璃瓦上雨點濺落的聲音也慢慢小了,看來這天,是得放晴了。
……然,誰說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給賠進去?
手指輕輕撫過寧墨先前躺過的那一邊,冰涼的緞面竟是異常柔滑,像極了他身上的皮膚。
英歡眼皮驀地一跳,耳邊又響起那話。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穩(wěn),眼睛下意識地瞇了起來。
荒,是什么荒;淫,又是什么淫。
那人,且沒資格說這話!
·
早朝散后,英歡獨留了狄風,于偏殿議事。
朝服已褪,身上只著松敞羅衫,她倚著御座,一雙眼瞧著殿外池旁柳樹,也不看狄風,輕聲道:“先前說的事,辦得如何了?”
狄風立得筆直,聽見這話,眼里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虜來的八千鄴齊百姓并未悉數(shù)帶回來,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些低階武將……”
英歡利落地打斷他,瞇著眼睛道:“朕問的是那件事。”
狄風面上終露難色,猶豫了半天才道:“陛下要的畫像確實難求,臣把京城內(nèi)尚有口碑的畫師都尋來了,讓按著那幾個武將描述的來畫,可畫出來的幾張,竟無一相似……況且,臣自思量著,那些武將恐怕也并無機會見到鄴齊皇帝陛下真容,所說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諏的……”
英歡不禁皺了皺眉,“把畫好的幾張,拿來讓朕瞧瞧?!?p> 狄風低頭,“是?!?p> 英歡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幾步,“你先前在逐州軍前,可有見過他?”
狄風望了她一眼,“并未得機會近看,兩軍對陣時只遠遠望過一眼,卻也不知將甲之下是否為他本人?!?p> 英歡臉朝他這邊一側(cè),挑眉道:“怎樣?”
狄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沉思半晌,不語一言。
當日……那人玄甲白纓,座下之馬通體遍黑,臂下銀槍熠熠生輝,縱是隔了千軍萬馬,也能覺出他于鄴齊陣中那攝人的威勢。
他狄風識人,向來是以血性而斷。
那個男人,說是血性萬丈,也毫不為過。
真男子,當如是。
只是此時此刻對著她,他卻開不了這口,說不得那男人的好話。
狄風握了握拳,低聲道:“臣看不甚清,實難言斷。”
英歡定定地望著他,隔了半晌,忽而一笑,“罷了,朕也不為難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難看的樣子來,好似誰奪了你的兵權(quán)一般?!?p> 狄風臉色和緩了些,看著她那笑容,心底里不禁悠悠一顫。
她轉(zhuǎn)身走過去,從案上翻出一箋紙,臉上神色微變,道:“職方司今日呈來的折報,那人遣使來邰涗了?!?p> 狄風心中大驚,面上之色也穩(wěn)不住了,鄴齊國派使臣來?
當真是天落紅雨了!
兩國斷交已有好幾十年,莫論近十年來的處處為絆,但說剛剛結(jié)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為何鄴齊此時會派使臣來!
英歡看了看他,輕笑一聲,“你可知他心中存了何意?”
狄風皺眉,搖頭,“陛下莫非知道?”
英歡眼簾一闔,冷冷一笑,“那人一世狠辣,唯愛民之心可稱道。你這回虜了他八千無辜百姓來,他斷不可忍!不信的話你且等著瞧罷,此番這使臣定是來要人的。”
狄風略想了想,才抬眼問道:“陛下打算如何?”
英歡將那箋紙在掌中揉碎,緊緊握在手里,看著狄風,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這話,背了身子過去,道:“等人來了,再看?!?p> …………
大歷十年春,南岵兵犯鄴齊,未果,失逐州。鄴齊兵屯東江之岸,勢壓邰涗之境。
三月初二,上以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為水陸行營都部署,東進御之,意取逐州;二十二日,兩軍同失糧道,鄴齊押糧民夫凡八千人盡為狄風所擄;時二國不穆多年,罅生久已,待及陣前,鄴齊大軍鼓罵不堪入耳,狄風以糧道既斷、久峙不利,遂罷兵歸朝。
四月初八,鄴齊遣使至遂陽,上命人迎勞于候館;翌日,奉見于九崇殿,賜宴諸臣將校。
…………
鄴齊國使臣抵京,英歡下旨,于九崇殿設(shè)宴款待。
來者甚是年輕,姓古名欽,為鄴齊國三年前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而今官至五品,說是天資卓絕,頗受賀喜寵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時常在崇勤殿給賀喜講書。
宴席之間,宮伎奏樂起舞,文臣武將但列兩側(cè),酒酣食足,竟無一絲兩國不穆之意。
英歡于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動銀筷,眼睛只打量著坐在下首右側(cè)的那個年輕男子。
頭發(fā)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過,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卻是透著靈黠之光。
舉手投足間頗有風范,席間言談不卑不亢,措辭得當,連邰涗朝中平日里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對他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英歡攏在宮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緊了又緊。
那男人身旁隨隨便便一個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風姿,休論別的名臣武將了!
心里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該是多好!
正兀自想著,古欽便朝大殿鑾座之上望過來,眼中含笑,觸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英歡斜眸瞰下,心頭有火竄起,此人當真膽大!
……那人傲骨其決,多年來視她為眼中釘,處處為絆絕不休;可她竟沒料到,連他御下之臣都能這般放肆。
古欽看著她,眼亮神飛,半晌之后竟一低頭,口中笑了起來。
身旁有人低聲暗點他,“古大人莫不是醉了?”
古欽擺擺手,仍舊笑著,當著這殿上文武百僚面前,大聲道:“來之前未曾想過,邰涗皇帝陛下竟然生得如此國色!”
這一句大不敬之言從他口中道出,殿上諸音瞬間皆弭,空留箏弦斷聲,在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來撞去。
他卻似無事人一般,自顧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飲而盡,而后又輕笑:道:“諸位大人怎么了?莫不是在下先前之言錯了?難道諸位不覺得,縱是天仙下凡,也難及陛下此容么?”
英歡聞言,臉色愈發(fā)黑了去,往日里都道鄴齊皇帝賀喜好色無邊,眼下看來,這好色莫不是它鄴齊國男子的通性?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滿面漲紅,指著古欽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里,怎的如此放肆!”
古欽一不起身二不還嘴,看也不看那人,只微一挑眉,抬眼又沖英歡看去,笑道:“在下本就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性子,況且,在下實非邰涗臣子,自是心中有話便直言了。此次自鄴齊而來,實是奉了我上旨意,想來贖先前被狄將軍擄至邰涗國內(nèi)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他那口氣,真真是篤定萬分,言語間竟是勢在必得之意。
狄風一張臉冰得滲骨,盯著古欽,心里恨不得抽刀上前,將那狂妄男子于殿上斬成兩半。
英歡環(huán)視一圈殿上眾人,目光鎖住古欽,面色未惱,長睫淡淡一落,竟是笑著道:“贖金多少?”
此一笑,堪比殿中金花,驀地晃亮了古欽的眼睛。
他登時起身,上前兩步,立于御座之下,笑道:“在下此次前來,攜了白銀十萬兩,錦帛五萬匹,陛下以為如何?”
英歡望著他,眼簾輕動,紅唇微顫,端的是一副嬌人之色,輕聲慢吐二字:“……不夠?!?p> 古欽看著她那神色,竟一時間怔了神,直等身后有臣僚低咳,才乍然回過神來,慌忙道:“敢問陛下想要何物?”
英歡輕輕一晃宮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么,怕是鄴齊國內(nèi)人人皆知罷?”
古欽愣了愣,遲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
英歡眼中顏色暗了一方,碎火迸濺,面上卻仍然展笑,開口道:“朕……好男色?!?p> 古欽萬萬沒有想到,在這文臣武將盡列于前的大殿之上,她竟能口出如此大逆之言,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應(yīng)對。
身后已有人在笑,他猛一驚神,這才恍然,不禁抬頭,復又對上英歡的目光,心中略有憤憤之意,才知她是故意叫他難堪。
他微一握拳,揚起下巴道:“陛下既言,實也不難,但等在下返朝稟過我上,于國中選百十個一等一的美男子,送至陛下面前便可。”
英歡放下袖子,臉上笑意漸消,眸中透寒,“若想贖人,可以。只不過,朕想要你鄴齊國中最俊的男子?!?p> 古欽不禁又愣住,她……
還未等他想透,便見英歡唰地起身,一襲紅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眾人。
她抬手,氣勢迫人,將案上酒盅舉起,猛地一傾,盅中瓊液驟然潑灑下來,濺至他腳下,酒漬沾了一袍子。
古欽猶在怔愣,耳邊已響起她在上萬般深冷的聲音:“回去告訴賀喜,倘是他肯來做朕的男寵,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送還給他!”
一字一言,擲地有聲,震得這殿上人人都僵了。
英歡看著面前古欽臉上色澤萬變,唇側(cè)一勾,眼角一挑,心間一笑。
當日那男人于兩軍陣前道她荒淫無度,令她蒙辱于邰涗禁軍之中,今日她便將那羞辱,百倍奉還與他!
但看這古欽回去后,他會做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