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涗帝京遂陽,天將入秋,宮內(nèi)已有落葉鋪地。
廣陽殿外金鐘鳴響,整個皇城之內(nèi)處處可聞。
鐘聲沉沉,帶著余音,自東角樓如水波一樣向四方漾開,震顫于無形。
一路南去正是御街,英歡并未乘輦,步子飛快,一身朝服重重曳地,于黑漆杈子下聞得那鐘聲,腳下不禁一停。
英歡轉身,看向跟著她的沈無塵,“未時已到?”
沈無塵點頭,未做它言。
英歡臉繃著,眉毛稍挑,口中低哼一聲,“竇睿此時該卸官離京了罷?”
沈無塵又是點頭,嘴微動,似是欲言,卻終未開口。
英歡眉頭皺起,敞袖一甩,轉身,繼續(xù)朝前行去。
東角樓至御街,向南又二百步正是左掖門,英歡于秘書省右廊前站定,罔顧省府官員驚詫的眼神,只定定望向左掖門前的石磚道。
沈無塵面露無奈,悄悄對周遭官員們比了個手勢,勿擾皇上。
眾人這才散開了去,提著心回了兩府八位。
英歡于身前交握的雙手死死攥在一起,動也不動,良久才問沈無塵道:“便是此處?”
沈無塵小聲答道:“正是此處。”
英歡長睫一垂,掩去眼中火光,低聲冷笑道:“可惜朕身為天子不可親赴此處察之,竟不能親眼目睹那一日的場面!你倒同朕說說,當日景象可是壯觀?”
沈無塵眼角略動,低低嘆了口氣,“陛下……”
英歡回頭,面帶怒容,聲音高了些,“怎么,你沈無塵的膽子還不如那些太學生們的大?朕不過問你一句話而已,你卻是連答也不敢答?”
沈無塵后退一步,口中道:“臣有罪?!币涣门?,便要跪下。
英歡猛地一擺手,頗不耐煩,高聲道:“你沒罪!”說著便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沈無塵默然起身,抬眼看去,就見英歡肩膀在抖,知她正在氣頭上,也便不再開口,頂著日頭立在一旁陪著她。
入仕十一年矣,未見皇上動怒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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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歡自涼城回京六日后,朝中重臣們便聯(lián)名拜表,再勸皇上成婚。
一封奏折洋洋灑灑近萬字,引祖制論今過,句句有理,而平德路流寇為亂之因更是讓這折子的份量重了幾倍!
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四位老臣領銜,三省六部其余臣工們俱署名于上,就連沈無塵也不例外。
這一封折子送至御前,英歡閱后怒而不表,將之壓下,三日未批。
誰知第四日天才剛亮時,禁中便得御街外來報,說是一千二百名太學生聚眾而來,于御街前跪地伏闕,意欲抗顏上書!
消息傳至景歡殿中,才起身著服的英歡聞之大怒,當下罷早朝,只召二相、三執(zhí)政及工部尚書沈無塵覲見相議。
太學生伏闕上書,自太祖開國至今,只有過一次。
太宗在位時蔡相專權,太學生陳西逆顏上書,論蔡相之惡十四事;時太宗皇帝笑而置之,不論其罪,反賜陳西銀魚袋以佩。
可那次是只一位太學生,上書所言亦是朝事,而這次——
卻是京中所有太學生共一千二百名齊齊伏闕,所上之書竟是勸皇上大婚!
膽子當真是潑天也似的大!
英歡盛怒,本欲置之不理,下旨著眾臣工們不論誰人都不可前往御街相探;可那一千二百名太學生竟長跪不起,自卯時直至未時,于御街前跪了整整四個時辰不離!
英歡禁不住二相頻勸,于日頭西下時,命沈無塵前去御街一探究竟。
那一日,沈無塵才過東角樓,遠遠就望見御街上黑壓壓跪倒一片,前后相連近百米;為首的二十名太學生手捧所上之書,于偏陽下動也不動,身后其余眾人亦是跪著,場面甚是駭人!
他走上前,接過那千名太學生伏闕聯(lián)名之書時,雙手竟然在抖。
他在朝為官整整十一年,什么樣的陣勢沒有見過,什么樣的風浪沒經(jīng)歷過,可卻不曾有一事能讓他這般心驚!
怕了,當真是怕了。
天下讀書人尚且如此,更莫論那些平民百姓了!
這一千二百名太學生,哪個不是出身簪纓貴胄之家,哪個不是京中外郡承蔭之子;若非背后有人相持相協(xié),他們怎會有如此大的膽子,敢來伏闕上書!
他一路走一路顫,回至禁中時人已被冷汗浸透,見了英歡,立即將所見之象據(jù)實上稟。
殿中人人聞之,皆是大震。
圣上若拂學生們所請所愿,學生們便永跪不起……這便是那一千二百名太學生之言!
英歡氣得渾身發(fā)抖,整整一刻都說不出話來。
她能得罪那些當朝老臣,卻得罪不起這千名太學生!
她不畏清流非議,獨畏天下讀書人之言、后世史官之筆!
當下便宣翰林學士覲見,命其草詔二份,一份除寧墨殿中監(jiān)一職,另一份則是六個月后行大婚之典。
寧墨……
這是她于那一日那一刻,唯一能想得出來的人!
除了他,再無旁人能擔得了此位,也再無旁人能頂?shù)米〈藟骸?p> 兩份草詔起好,由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廖峻親持至御街,于一千二百名太學生前朗聲宣讀圣旨;太學生們聞此二詔后,齊齊叩首,于東角樓門前高呼三聲陛下圣明,聲音之大,連尚在景歡殿中的英歡都聽得見。
圣旨既宣,太學生們起身而退,再無它愿。
此一事畢,英歡怒氣猶存,于翌日早朝時下旨,將國子監(jiān)祭酒竇睿、國子監(jiān)司業(yè)李平及王紹三人齊下御史臺獄問罪!
太學千名學生離學伏闕請愿,他們竟是不報不稟,任其肆意為之!
朝中人人皆明,此一事若無肱股之臣在后唆使,怕也難為;但英歡動不得前朝老臣,只能拿竇睿等人泄憤,一時間滿朝眾臣竟無一人敢為竇睿三人說話。
竇睿被革官削職,全族被逐出遂陽,永遠不得再入京城一步;李平及王紹二人均被貶為學正,留在太學待用。
若非邰涗祖制有言,歷代帝王不得殺士大夫,否則以英歡當時之怒,怕是將竇睿處以極刑都不能解她心中之恨!
身在天家,不論如何,終還是落得此種結果。
無人顧及得了她的感受,也不該有人顧及她的感受。
何事能安國,何事能撫民,才當是她所為。
她一生之命,便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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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歡看著那寬寬的石磚道,良久未動,直到眼眶有些濕,水霧被天邊漸偏的日頭晃了一瞬,她才回過心神。
她慢慢轉過身,腿有些僵,沈無塵正在她身后,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英歡撇開眼,想了想,開口道:“狄風命人自逐州將一女子送至京中他府上,此事你可知道?”
沈無塵眉頭微皺,“臣也聽說了?!?p> 他當日聽聞此事時只覺吃驚難言,與狄風相識十一年之久,竟不敢相信此事會是狄風所為!
英歡抬腳往回走,過他身側時輕輕留下一句,“明日下朝后,陪朕去他將軍府上瞧瞧?!?p> ※※※
承皇上旨意,翌日天未亮時,殿中省尚輦局諸人便已起身,于禁中會通門外侍備青輅并木輅一輛,等著待早朝下后,便著人隨駕,伴皇上及沈無塵二人赴靖遠大將軍府。
狄風雖是被貶,但其將軍府及其余一切品階份例仍是按先前之章,變也未變;朝中之臣于此事頗多疑義,但英歡執(zhí)拗,一意孤行,誰上諫都沒用。
誰知早朝未畢,九崇殿那邊便傳了旨意過來,說是皇上叫撤了二輅,不去將軍府了;另著尚輦局備平輦,至九崇殿前候著,下朝后便要去太醫(yī)院。
尚輦局諸人俱是不解,不知皇上何故能于早朝上變了主意;那邊來傳話的小內(nèi)侍見四下無人,便開口留了句話——
東面大軍出事了。
尚輦局一干人皆驚,聽了這話再也不敢多問,只手忙腳亂地重備車駕,將黑質(zhì)芳亭輦匆匆布置了,兩面朱綠窗花版,外施紅絲網(wǎng)稠,金銅帉錔,前后垂簾;待上輦入道后,又忙遣人去喚輦官,連黃纈對鳳袍也顧不得穿,行馬上駕,便直往九崇殿那邊去了。
可仍是晚了一刻。
待至九崇殿前,就見早朝已下,朝臣們散了大半,在殿外宮階上的幾位又都黑著臉,沒一個面色如常的。
當真是一波將平,一波又起。
英歡由內(nèi)侍引著,出殿后便急急上了步輦,臉色焦急,命人直赴太醫(yī)院。
皇上要親赴太醫(yī)院,此事當真是奇了……
英歡冷著張臉,誰人都不敢持疑,當下便沿北大街西廊一路疾行而去,出了宣祐門后又行了百余步,至小銀臺時方止。
太醫(yī)院這邊早有人來傳過話了,英歡圣駕未至,院內(nèi)當日輪值的提點、院使、院判、四位太醫(yī)、七位上舍生及十二位內(nèi)舍生便出來候著了。
待輦駕于小銀臺處停下之時,還未等英歡下輦,這邊一干人便已跪下,行三叩之大禮。
皇上親赴太醫(yī)院,著實讓人惶恐!
英歡出輦,不等內(nèi)侍上前,便快步朝太醫(yī)院門前走去。
太醫(yī)院諸臣跪在地上,心卻是提在了嗓子眼里,無一個人知道究竟是何事能致圣上親臨。
英歡于諸人前站定,抬手,快速揚袖一擺,“都起來罷,朕不是來問罪的。”
眾人瞬時松了口氣,起身于兩側站穩(wěn),可一抬眼,就見英歡的臉色甚是不善、冰冷無比,不禁又有些慌。
院判徐之章上前,正待開口,就聽英歡低聲開口道:“邰涗東路軍中行大疫?!?p> 此言一出,諸臣先前才放下的心,又猛地竄了上來——
軍中行大疫……難怪皇上會親自來太醫(yī)院!
徐之章頭一暈,身子險些不穩(wěn),虧是身旁的內(nèi)舍生將他從身后扶了一把,才又站穩(wěn)了。
他聲音略微發(fā)顫,“還請陛下先入內(nèi)?!?p> 英歡不語,將這幾十人仔細看了一遍,竟沒有見到寧墨,不由挑眉問了句,“寧殿中今日何在?”
徐之章愣了一下,才答道:“寧殿中今日依例,于御藥房侍值,并未入院來?!?p> 寧墨雖除殿中監(jiān),可仍在太醫(yī)院供職,所擔之職所享之俸,均是一分未加、一分未減;太醫(yī)院人人都明白,英歡除他殿中監(jiān)一職,不過旨在將他位分抬高些罷了。
吏部所錄,寧墨九年前入太醫(yī)院時便是父母俱喪,家中只他一人,祖上無功無祿,旁系亦無近親。
雖說家世低落,可也方便了不少。
英歡聞言,微一點頭,邊往太醫(yī)院里面行去,邊道:“都進來罷。”
早朝時剛接到東面來報,陳進之部入南岵境內(nèi)一月后,軍中便傳起疫病來,待狄風率軍自逐州北上于之合師時,邰涗駐于秦山以西的東路大軍中已是大疫肆行。
南岵秦山以西,地多卑濕,又恰逢夏秋之交,陳進不知而命大軍久留,以致軍中將士們苦染瘴霧之疾。
軍中只有三名太醫(yī)院的上舍生隨行,資歷尚淺,哪里經(jīng)歷過此種事情,幾人一時都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外加他們離京之前所帶之藥多是治金瘡折傷所用,根本就沒想過會遇上疫情,因是徒留大軍之中,卻無瘴藥夏藥可用!
陳進一開始不知瘴霧之疾的利害,遲遲拖著未向京中稟報;待狄風歸軍掌兵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大有不妙,若照此下去,他大軍未同敵軍廝殺,便要先毀在自己營里了!
尤其是,那一萬五千名未隨狄風南下的風圣軍將士們,個個都是跟著他血戰(zhàn)沙場多年之人,個個讓他揪心!
消息于今晨抵京,英歡在早朝時聽見此事,真是坐都坐不住了,滿心都在念著那些死于瘴役之兵,更掛念遠在千里之外的狄風,他是否安好!
倘若狄風此次出個意外……那她往后可要如何是好!
他的忠心給了她,他最好的十三年亦是給了她,可她不能讓他把命也給了她!
因是才匆匆退朝,趕著往太醫(yī)院而來,要親口聽聽這些太醫(yī)院的老臣們想要如何辦此事!
太醫(yī)院提點韋昌與徐之章不同,性子一向果決利斷,此時聽了英歡所說之情,略一思索,便上前稟奏道:“陛下,此事刻不容緩。臣以為當著太醫(yī)院十御醫(yī)同定方,而后著御藥房連夜制夏藥、瘴藥及臘藥;現(xiàn)于東路軍中的三名上舍生不可委任,陛下當著太醫(yī)偕行,前往南岵境中,至東路大軍營中宣諭賜藥,如此才能定軍心、平疫情?!币环捳f得極快,卻是有條有理,毫不紊亂。
英歡不語,抬眼看向其余眾人。
徐之章皺眉想了片刻,上前低頭道:“臣附議。”
他一開口,院中其余太醫(yī)及舍生們均上前,紛紛開口道:“臣亦附議。”
英歡淺吸一口氣,手下意識地狠攥了一把座側扶手,“那便這么定了。”她打量一番今日留院輪值之人,挑眉問道:“你們說說,當派何人前去南岵,最是穩(wěn)妥?”
這話就如石子跌淵,久久未得回音。
眾人低頭皺眉,誰都不再開口,東路軍中瘴疫肆行,此時境況到底如何仍不能肯定,誰也不敢保證去了就能穩(wěn)住疫情,此事辦好了無功、辦不好則是重罪,更何況赴亂疫之軍,己身亦當堪憂,誰人愿開口主動去領這份差事!
英歡見狀,心中自明,當下連著冷笑兩聲,“怎么,諾大一個太醫(yī)院,竟無人愿替君分憂?”
一干人冷汗驟起,慌忙跪下,“陛下恕罪?!?p> 英歡本是急火攻心,此時更加惱怒,當下便要發(fā)火,卻于此時聽見院門那邊傳來男子低沉穩(wěn)著之聲——
“臣愿赴南岵東路軍中,為君分憂?!?p> 她微怔,抬眼看過去,就見寧墨白衫素袍,朗朗立于太醫(yī)院門口。
他一雙眼甚是清明,定定地看著她,而后撩袍,屈膝跪地,“還望陛下準臣所請?!?p> ※※※
陽光自院外撲入,打在他身上,白衫背后映著淺淺的金茫。
英歡一時怔恍,沒料到他會于此時回至太醫(yī)院中,更沒想到他會于眾位老臣面前毫不猶豫地攬過此差,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知不知自己說了什么,他知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軍中瘴霧之疫,這些資歷厚沉的太醫(yī)院老臣們且不敢入南岵宣諭賜藥,他升至御醫(yī)一位連一年時間都不到,久居京中又從未出外過,怎么就這么大的膽子,敢請命去南岵?!
寧墨跪著,卻未低頭,一雙眼直直地對上她的,可卻良久都等不到她開口,這才動了動眉頭,嘴角微彎,“陛下?”
他這一聲喚,語氣輕和低緩,不像是于眾臣面前向她請命待決,倒像是在景歡殿那夜夜之間,伏在她耳側的低聲輕語一般。
英歡微窘,竟沒想到他會如此放肆,還當著太醫(yī)院諸臣的面,就敢這樣看她,這樣喚她……
那一日事出緊急,她倉促間成大婚之詔,事先也未知會過他,更未問過他是否愿意——
她那時心思定定,只覺若要成婚,他寧墨便是唯一合適的那一個,問與不問都是一樣。
她是君,他是臣;她下詔,他遵旨。
婚詔既下,她便再無宣他入過禁中,二人前后已近一月未見過面。
是為避嫌,亦是心虛。
倘若無太學生伏闕一事,只怕她是永不會下此詔書!
她先前當他是寂寥時的消遣佐伴,后來當他是急難時的可用之托。
種種之事,她清楚,他亦明白。
她不見他,就是怕看見他的那一雙清透纏情的眼,她負不起他的用心他的憐惜,除卻富貴她給不了他任何東西,此一生都不可能。
最早見他,以為他定是得寵必驕之人。
誰曾想到現(xiàn)如今,他竟能跪地請愿,為她分憂。
這般溫潤似玉的男子,也會有硬骨堅髓的一刻。
是好男子。
只是好男子,不該留在她身側。
英歡望他良久,心底又酸又沉,不由錯開目光,低嘆一聲,“起來說話。”
寧墨卻是動也不動,目光更加執(zhí)拗,一張口便還是那一句話:“還望陛下準臣所請?!?p> 她與他二人之間,此時微有曖mei又徒顯尷尬,惹得周圍一干臣子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是附寧墨之請,還是勸皇上改議,開口不是,退亦不是,干脆都立于廳中低著頭,誰都不發(fā)一言。
英歡擱在座旁的手不禁攥了起來,她不知他也會如此咄咄逼人,可他到底是為了什么!
太醫(yī)院諸臣緘默,竟像是許了寧墨之請。
倒也難怪,這一干臣子心中自是明了,換了旁的人去,一旦出了事便是死罪一等,可若是寧墨去,她卻是無論如何也治不得他的罪。
狄風大軍于南岵境內(nèi)刻刻都在受罪,此事再容不得耽擱……
英歡抬眼觸上他的眼,里面水波凝止,千般明澈只容一般堅定,她若是不允,他定是不肯罷休。
她偏過頭,唇微開,“準你所請?!?p> 此言一出,她心中有如墜石,竟是落得生疼。
隔了幾瞬諸人才反應過來,一時撩袍皆跪,伏于地上,“陛下圣明!”
寧墨看著她,眼眸微閡,慢慢起身,自門口朝她這邊走近兩步,低笑道:“謝陛下。”
……當真是無禮了。
可她看著他,卻絲毫惱不起來;此生最恨被人相逼,奈何此次遭他相迫,卻也無怨。
這男人,行事不論是沿墨還是逾矩,都是恰到好處,分不得一罪。
此般性子,倒也最適坐她身側之位。
英歡拂袖起身,望著地下諸臣,“今日方子定下來,夜里御藥房不得熄火,朕不論你們想什么辦法,最晚明日未時,便得封藥!”
眾人一時皆默,沒料到皇上逼得如此緊!
太醫(yī)院提點韋昌略怔,隨即代眾叩首,“臣等遵旨?!?p> 這一番風險擔下來,人人都望寧墨能平東路軍中瘴疫,倘是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英歡要將太醫(yī)院眾人全數(shù)問罪!
英歡下地,從眾臣間穿過去,不多一言,直直朝外走去。
寧墨不動亦不讓,只是看著她,嘴角留笑。
她走過來,逆著陽光望他一眼,過他身側時低聲道:“隨朕一道回殿?!?p> 太醫(yī)院外二十步小銀臺處,來時平輦仍在,輦官內(nèi)侍們見英歡出來,忙撩簾搬梯,伺候皇上起駕。
寧墨隨她走至輦旁,便止了步子,低頭道:“陛下先行,臣隨后便去?!?p> 英歡未回頭,直直前方踏上銀梯,背著身對他道:“一道上來罷?!?p> 扶梯的小內(nèi)侍聞言手抖!
皇上竟然要寧殿中共乘步輦回殿……
前面候著的四位輦官也怔僵似石,不敢信自己聽見了什么。
寧墨亦是生生愣住——
她說要他一道回殿,他卻不知她竟是要讓他與她同乘一輦,一道回殿!
心中無喜,只是大驚。
他后退兩步,“陛下恕臣……”
話未說完就見她回首,陽光之下面色素白,只見一張唇紅得艷極,“抗旨?”
這二字一壓,他是再也退不得,躊躇半晌,才跟在她身后踏梯上輦。
今日之事傳將出去,怕是這朝中宮外,朱墻里市井間,人人都會驚疑不休……
平輦既行,前后垂簾亦悠悠而落,擋了外面驕陽諸人驚詫之神,只留輦中沉暈淡色。
眼及之處,處處明黃,寧墨心驚未定,不知英歡今日此舉何意,轉頭看她,眼中早無了往日淡定之光,“陛下……”
英歡瞥他一瞬,又立即垂眼,慢慢攏袖伸手,探過去,握住寧墨擱在膝上的手。
寧墨眉間陷下,手指微顫,良久,才反握住她的手。
不知她今日何故如此,竟與往日大不相同,他不解,卻……也不愿問。
英歡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半晌才低聲開口,輕輕道:“自今日起,朕身側之位,殿中之塌,便只容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