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除卻風(fēng)刮過樹杈“呼呼”的聲音,再沒有任何聲音了。懷善苑里陷入了無邊蔓延開的黑寂中,只剩了一盞閃著微弱光亮的燈靜默地杵在床腳。
透過青碧色螺紋云絲罩,能看到行昭緊緊蹙著眉,死命咬著牙關(guān),額上直冒汗。
在夢里,有一個穿著一身大紅色龍鳳呈祥嫁衣的女人走近了,在一片白光虛無中,那樣的紅,鮮艷得像是涓涓而流的血。女人的臉一閃而過,丹鳳眼,柳葉眉,還有一個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顯得倨傲而刻薄。
行昭心中悶,悶得想尖叫卻叫不出聲。畫面一瞬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躺在地上,手里握著一支點(diǎn)翠赤金簪子的女人,圓圓的臉青紫一片,顯得猙獰不堪,雙眼鼓起,眼里直直看向天頂,眼皮怎么合也合不攏。
行昭拼盡力氣往那邊跑啊跑啊,卻怎么樣也跑不到大夫人身邊。
“母親——”這是一種怎樣凄厲又無助的呼喚啊,尖銳地刺破了懷善苑的夜空。
行昭騰地一下坐起身,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睡在暖榻上的蓮玉趕緊起身,小襖也來不及披,沖上去撩開了簾子,見到的是驚魂未定的行昭,也顧不得了那么多,順勢坐在床沿邊兒,一下一下地拍著行昭的背,一摸卻發(fā)現(xiàn)小衣已經(jīng)打濕透了,便揚(yáng)聲喚了外間值夜的小丫鬟:“溫壺茶水,再打盆溫水來!”
外間守夜的荷葉也聽到了動靜,趿了鞋子急急慌慌地點(diǎn)燭溫茶,端著托盤送進(jìn)去。
蓮玉服侍著行昭喝了兩口茶,又拿著帕子給愣在床上的行昭隔了背,讓荷葉出去,才溫聲安撫:“姑娘是夢靨著了,沒事兒沒事兒,醒來就好了。咱們喝口茶,定定神?!?p> 行昭呆呆咽下,眼神遲緩地移向蓮玉,看了眼蓮玉在燈下溫婉和宜的臉,心中酸楚與無助陡升,摟住了蓮玉,將臉埋在她懷里,無聲地哭:“我夢到娘了,娘還是死了...娘還是死了...”
最后幾個字說得似乎低到了塵埃里,蓮玉鼻頭一酸,姑娘日日盤算,步步為營。從坦白,到搬正院,再到套話。每一步都走得精準(zhǔn)無比,她知道姑娘心頭是慌的,是怕的,絕沒有表面那樣的從容明朗。前路不明,又牽扯到了兩個至親的人,又有誰能做到運(yùn)籌帷幄,不出破綻呢。
“蓮玉小時候聽村里的老人們說夢都是反的,夫人與您定能逢兇化吉,化險為夷?!鄙徲裾Z聲干澀地安慰著。
行昭怔愣了半晌,才慢慢點(diǎn)點(diǎn)頭。
懷善苑里的燈亮了又熄了,而東廂房次間的燈卻亮到了天明。
芙蓉花開雕花羅漢床里的睡著的賀行曉也在做夢,她一連幾日昏昏沉沉中,都反復(fù)做著一個和行昭一模一樣的夢——穿著大紅從虛無走來的應(yīng)邑長公主和一個手里握著金簪倒地而亡的女人。
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直到今晚才看清楚那個死去女人的臉,赫然是大夫人方氏的樣子!
賀行曉尖叫著醒來,嘴里含著微涼的茶水,心里卻在細(xì)細(xì)摸索著。那日賀行昭搬院子,是她第一次做這個夢,她被嚇得沒有了力氣,身邊的丫鬟說依例要送禮去,她鬼使神差地褪下了腕間那個應(yīng)邑長公主送的鐲子。
穿著嫁衣的應(yīng)邑長公主與倒地而亡的大夫人,這個夢,究竟想要告訴她什么?
一時間頭疼欲裂,又暈在了萬姨娘的懷里。
兩個小娘子,一樣的夢,她們都忽視了夢中極為重要的一點(diǎn)——應(yīng)邑長公主大紅色嫁衣蓋著的小腹,微微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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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早,行昭滿腹心事地去正堂,大夫人已經(jīng)梳洗妥帖了,賀琰也在,正吩咐白總管:“拿了帖子去請張院判來,請他務(wù)必來。”
行昭與白總管錯身而過,白總管向她行了禮后便急匆匆地往外走了。行昭微愕,進(jìn)屋行了禮,坐在了大夫人身側(cè)便問:“誰不舒坦???還勞煩張院判來瞧病。”
正在擺箸布碗的行時生母劉姨娘,抬了頭向東邊兒努努嘴:“明兒個就除夕了。六姑娘病還沒好,院子一開那邊就哭著來求,大過年的多不吉利啊...”
賀琰聽了,蹙著眉頭,有些不高興:“在姑娘面前渾說些什么!”
劉姨娘三十來歲,是大夫人的陪嫁丫鬟,一向是一顆心撲在大夫人身上,生了行時提了姨娘后,更是眼里只有大夫人一個主子了,說話惹了賀琰不高興,就沒開腔了,但也沒賠禮,低著頭小踱步,站定在了大夫人后面。
大夫人待人和軟,對陪著自個兒幾十年的丫鬟更是護(hù)著,打著圓場:“今兒個侯爺沐休,可惜常先生不給景哥兒時哥兒下學(xué),否則咱們就可以一家人去和太夫人問安了。”
賀琰看了大夫人一眼,她這樣的話不也沒把萬姨娘與行曉算進(jìn)去,夫妻這么多年,她是一點(diǎn)長進(jìn)也沒有。忍了忍,又想起了另一樁事兒,索性不揪在這一處上了,沉聲吩咐道:“開飯吧?!?p> 賀琰,大夫人,行昭三人是正經(jīng)主子,便圍著黑漆榆木圓桌坐用飯,劉姨娘立在大夫人身后布菜。賀琰講究儒家那一套,食不言寢不語,故而只能聽見瓷器碰撞的聲音。行昭只夾了身前的幾道菜,瞧著賀琰的速度,邊喝著一小半碗紅棗薏米粥,賀琰放了筷子,行昭與大夫人也就勢放了筷子。
去榮壽堂,二夫人神情熠熠,帶著行明早到了。見大房進(jìn)來,賀二爺笑著去迎賀琰。二夫人見著行昭,含蓄地笑著頷了首,行明倒是很激動的模樣。行昭回她一笑。
問安坐定后,太夫人便囑咐大夫人幾句,“交好的幾家送年禮問安的時候不能怠慢了”、“明兒個的除夕家宴記得加幾道水蘿卜,小芹菜之類的蔬菜”又問:“...三房的帖子送了沒?”大夫人連連點(diǎn)頭說:“送了送了,明兒個三房也來。”
太夫人才放心了,這個兒媳婦兒要時刻問著敲打著,才不會出簍子。又轉(zhuǎn)了首囑咐其他的人:“明兒個除夕放煙火,都離碧波湖遠(yuǎn)一點(diǎn)。宮里頭的宴約是初五的時候賞,明兒個侯爺和二爺都記得早回來,還指望著你們帶著小郎君們?!?p> 說著這話,太夫人的眼神在賀琰身上定了很久,才移向二爺。
大家伙兒的都起身應(yīng)了,賀琰與賀二爺就往外院去,大夫人與二夫人陪著太夫人說話。行昭就和行明兩姐妹親親熱熱地坐在西北角的榻上做針線,時不時湊兩句趣兒。
太夫人想起了行曉的?。骸?...曉姐兒的病還沒好?那明兒個還不能出來吹風(fēng)呢?”
大夫人有些為難,又不好不答:“是呢。今兒個一開鎖就來求,要去請張院判來瞧瞧。說是昨兒晚上又有些不好,小娘子出了一身虛汗?!?p> 太夫人不以為然,前頭張院判來瞧病,開的都是補(bǔ)氣安神的方子,說明賀行曉壓根沒什么大礙,這樣的作態(tài)又趕上年節(jié),真是晦氣。微點(diǎn)點(diǎn)頭,便又將話轉(zhuǎn)到了行昭的新屋子身上。
榮壽堂里正說著話,有小丫鬟來通稟:“應(yīng)邑長公主的車駕到了門口兒了,說是來問臨安侯府年禮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