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二月末,西關(guān)的巷子里,街道邊,長堤上,白的、粉的、紅的洋紫荊花又熱熱鬧鬧地開了起來。嶺南的冬季因為有了這些花樹,讓人提早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
婉頤留連在公館院子里的花樹下,一片片落英隨風(fēng)飄蕩。她伸手接住一片風(fēng)中的花瓣,無限感慨地握在手心:無論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歲月不改,花還會再開!
迎霜手里拿著一封信正到處找婉頤,遠遠地看見她在樹下發(fā)呆。婉頤這段時間心情郁結(jié),西關(guān)這場劫難,很多她熟識的人都失去了親人和家園,一些父親的老朋友也不能幸免于難。淳煥大哥在直奉戰(zhàn)場上生死未卜,音信杳無。她有好幾次拿起電話不知是要打給誰,每次她都踟躇良久,又放下了話筒。憂思之下,她現(xiàn)在很少出門,只在這小園的石徑上漫步,累了就偶爾在秋千上坐坐,看看天空飛過的燕子。迎霜知道小姐心里難過卻又無處傾述,看著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只有干著急。
“小姐,您有一封信?!庇驹谒砗筝p輕喚了一聲。婉頤慢慢轉(zhuǎn)回頭,幽幽地問:“誰的?”“你猜!”迎霜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皠e讓我費腦子?!蓖耦U懶洋洋地說。“是白少爺?shù)?!”迎霜笑咪咪地把信遞給她。在這個家里,人人都知道現(xiàn)在只有白少爺才會讓婉頤開心起來。“淳煥大哥?”婉頤剛剛還無精打彩的眼睛一下子就泛出了靈氣,馬上說:“快給我!”
迎霜把信遞給她,她迫不急待地打開閱讀。好一會兒,她眉心舒展,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靶〗悖咨贍敹紝懥耸裁??”迎霜有點好奇,倒底是什么靈丹妙藥讓她有這么快的轉(zhuǎn)變。“淳煥大哥在信上說,他跟隨北伐軍先頭部隊回師廣州,現(xiàn)在由于工作需要,會留在軍校繼續(xù)任教?!薄斑€有呢?小姐看起來這么開心,一定還說了別的!”迎霜不依不饒地逗婉頤。
“還有就是……”婉頤差點就要脫口而出?!笆鞘裁矗俊庇穯?。婉頤見她這么緊張,便把信藏在身后,對她神秘地笑了笑,“我——就——不——說!”“唉!真沒癮!”迎霜象只霜打的茄子耷拉下了腦袋。
一片片粉紅色的花瓣蔌蔌地落在婉頤背后的信箋上,信的末尾處寫道:下月2號,朋友盛情,想約你吃飯,不知應(yīng)允否?
這天上午,白淳煥派人來公館告訴她晚上吃飯的地點。來人到前廳通報的時候二姨太也在,她看到婉頤喜不自禁的樣子和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便忍不住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婉頤母親。陳靈蘭聽后笑而不語,只在佛前深深唱了一諾。
傍晚,洪叔把她送到珠江碼頭。婉頤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毛呢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淡紫色的羊絨圍巾,長發(fā)隨意地披在肩上,她走到碼頭邊靜靜等待。落霞漸漸染紅天際,江面上停泊的烏棚船上星星點點地燃起了漁燈,一群鷺鳥拍著翅膀在草叢中覓食,江水輕輕拍打著岸上的石階。這是白淳煥第一次約她出來吃飯,而且是跟他的朋友一起,這意味著他已經(jīng)打算把婉頤正式介紹給自己周圍比較親密的人,接下來……婉頤想著心里都甜得象拌了蜜。
一條小船劃了過來,一個人影立在船頭,婉頤忽然覺得心快要跳了出來,那不就是她日思夜念的人么!白淳煥穿著教官軍服,遠遠地朝她揮了揮手,那一霎,婉頤的眼中淚光閃閃。在他面前,婉頤覺得自己又變回了那個脆弱的女孩,所有的能干堅強統(tǒng)統(tǒng)跟她無關(guān)。小船靠岸,他從船上下來,“婉頤,讓你久等了,來,我們上船。”他把婉頤扶上小船,梢公掉轉(zhuǎn)船頭向不遠處的一艘大船駛?cè)ァ?p> “淳煥大哥,真的是你么?”婉頤坐在白淳煥身邊恍然做夢一樣,她怎么也不能把眼前這個英武的軍官和文質(zhì)彬彬的淳煥大哥聯(lián)系在一起?!澳阍谙胧裁茨?!”白淳煥象小時候一樣拍了一下她的腦袋?!鞍パ?,我不是小孩子啦,讓人看笑話?!蓖耦U看到梢公回過頭看著他們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喲,還敢反抗了?”白淳煥不由得開心大笑。婉頤心里暖暖的,只要能聽見他的笑聲,她就會覺得這個世界非常安寧,仿佛從來就沒有過戰(zhàn)亂,沒有過紛爭。
小船靠近了大船的舷梯。這是一艘珠江上常見的漁船,善于經(jīng)營的食肆老板,為了迎合很多客人喜歡生鮮的愛好,就把飯館開到了船上??腿艘贿叧灾r美食一邊看著一線江景,在沒有戰(zhàn)亂的時候,生意還算紅火。白淳煥幫著梢公扶穩(wěn)船身,讓婉頤先登上了舷梯,他隨后緊護著。婉頤踩著鐵制的踏板一步步往上走,聽著鞋跟落在踏板上的聲音,不知為什么,她的腦子里忽然閃現(xiàn)出自己回國時在輪船餐廳里差點跌倒那一幕,那只漂亮的手和袖口上閃閃發(fā)亮的回紋鎏金袖扣歷歷在目。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白淳煥?!霸趺戳??”白淳煥柔聲問?!芭?,沒什么!”婉頤對他笑了笑。
踏上甲板走進船艙,里面有男有女約八九個人,有的在扶著小窗眺望風(fēng)景,有的在聊天說話。一看到白淳煥和婉頤二人走進來,紛紛圍了上去。這些人都是白淳煥的致交,平時說話比較隨便,眾人知道白淳煥今天把婉頤帶過來的用意,他們之間隔的這層窗戶紙還是得有人幫他們捅破,都樂得故意七嘴八舌地打趣二人:“哎呀白教官,這就是你經(jīng)常提起的蘇姑娘呀,長得真象天仙!”“不錯啊,有眼力,不怪得你小子打仗那么果敢,原來是有佳人在等候”“淳煥,聽說你們是青梅竹馬?!贝摾镄φZ連連。
婉頤看看這里面一個人也不認識。白淳煥連忙把婉頤擋在身后,“行了,你們別把人嚇著!”眾人哄笑。一位年紀稍長的大姐攔住大家,“好了好了,淳煥第一次帶蘇姑娘跟我們見面,咱們也要給人家留個好印象!”“俞大姐說得對,咱們可得給淳煥長長臉!”一個瘦高個的青年男子說。白淳煥平時的口才一流,這會兒也被這群情同手足的至交弄得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婉頤大方地從淳煥背后走了出來,“我姓蘇,名婉頤,很高興認識你們。”“哎呀!”俞大姐贊嘆道:“這么漂亮大方的姑娘,淳煥你可千萬別放跑了!”
白淳煥為婉頤一一介紹了自己的朋友,有軍校政治部的江教官和曾大姐夫婦,有教授部的何教官和周大姐夫婦,有國民革命政府秘書處的林秘書和俞大姐夫婦,那個瘦高個的青年男子是軍校入伍生連的陳連長,還有一位是與婉頤年紀相仿叫黃卓的小提琴家。這位黃卓很懂珠江的風(fēng)俗人情,他負責(zé)點菜,他點了魚生、炒田螺、艇仔粥等等風(fēng)味十足的疍家船幫菜。婉頤有些好奇:廣州珠江兩岸泊滿成群結(jié)隊的疍家艇,其壯觀陣容可堪廣州一景。這位黃先生的口音不象是本地人,何以如此熟悉本地文化。
菜很快就端了上來。河鮮味美,陳連長提議要喝一杯,船家拿來了幾瓶米酒,一桌人都是自己朋友,大家熱熱鬧鬧地喝開了。白淳煥的朋友們和他一樣,學(xué)識淵博,談吐不凡,個個都算得上是人中龍鳳,他們都把婉頤當(dāng)成和白淳煥一樣的知心朋友。聽說婉頤游歷歐美,大家紛紛談起了自己在國外留學(xué)的經(jīng)歷,說到一些令自己出丑的事,人人都不回避,盡數(shù)說來。尤其是剛剛提議喝酒的陳連長,略有醉意過后更是妙語連珠,說起自己當(dāng)黃埔學(xué)生的時候假扮總隊長查鋪,嚇得在宿舍里抽煙的同學(xué)連人帶煙捂進被窩,被子因此燒了個大洞,一船人笑得前俯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