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玨明垂眸沉吟了一會兒,看向床幔遮掩中隱約透出的窈窕身影,眼中飛快閃過愧疚以及憐惜,然而再抬頭,那狹長的丹鳳投射出的仍是開鋒利劍般的銳芒。
他清冽的聲音隨之響起,“牽扯到雁沙毒人此事就不再是小事,還望在場各位嚴守口風,勿要讓消息傳出引起軍民恐慌?!比缓筠D向床幔的方向,語氣微不可覺地放柔和了些,“娟……程姑娘好生休息?!闭f完便轉身領著軍士離開。
床幔中響起低低的抽泣聲。程巖嘆了口氣。程法不耐地一腳踹向桌腿,頓時“哐啷哐啷”都是茶瓶破碎的聲音?!盎斓埃 彼秃鹨宦?。
“混蛋這種稱呼是因人而異的?!钡磺宕嗟纳ひ粲蛇h至近,很快一片衣袂出現幾人視線中,面上猶帶紅痕的少女挺直著腰桿走進來,先向程巖盈盈一拜,恭敬道:“民女原月拜見程大人,”不等程巖說話,便自我介紹起她的身份:“民女是蘭亭書院暮柏班的學生,與程師兄是同窗,與程師姐亦相識。”
如此程巖便沒有因她的穿著打扮而輕視與她,臉上掛起長輩的笑容,和藹道:“無須客氣,喚我一聲伯父即可?!?p> 程法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父親什么時候這么好說話了?伯父?那些與他交好的同窗都沒讓他們這么稱呼過。
原月從善如流地喊了一聲:“伯父?!闭Z調清脆,卻又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程巖略一恍惚,仿佛回到幾年前程娟如此這般地呼喊自己:“父親!”目光不由更加柔和。
她再次沖他欠了欠身,越過他來到床頭,輕聲道:“程師姐,我可以看看你嗎?”程娟輕“嗯”了一聲,她便整個身子探進床幔。程娟的臉沒有絲毫好轉,倒是抓痕下的痘痘又多了些。
“程師姐,你知道那人是誰對嗎?告訴我,我來幫你?!彼p聲誘哄道。誰知程娟竟激烈地搖頭,抓住她的手腕,急切道:“原師妹,你不要做傻事,我保證你一定會平安無事。”
原月淡淡一笑,“程師姐,你放心,我很惜命的,不會做傻事,但是我又不想再他人的掌控下恐慌度日,所以最起碼你該讓我知道真相對不對?”她的眸光明亮而清澈,粼粼的波紋在程娟的心中無形地蕩漾開來,一遍又一遍地,猶如滴水侵石,漸漸聳動程娟心中的防守。
“是,她……”
原月面露喜色,然而這時耳邊突然傳來程法的咋喝,“原月,你給我出來,不許再打擾我姐!”程娟一驚之下迅速斂住心神,沉默下來。原月氣得牙癢癢,從床內出來,見程巖已經離去,便不客氣地沖到程法面前,冷冷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程法立刻被她激怒,然而她是女人,他不好出手打人,便冷冷道:“不知所謂!”而后想到她剛進來時說的話,問道:“你那話什么意思?”
她腦筋一轉就明白他指的是哪句話,便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你捫心自問沒有糟蹋過姑娘家的感情?就算是對妓子,她付出了真心又被你拋棄一樣是罪過。別瞪眼,我知道這些女人不配和程師姐相提并論,我只是陳述你的混蛋史而已?!?p> 程法怒極,一把抓起她的衣領,“你是不是想死?”
她撇撇嘴,冷笑道:“放心,我現在不是離死不遠了嗎?”
程法略一怔忪,松手放開她??纯闯叹暝倏纯此?,扔下一句:“你照顧好我姐?!彼π潆x開。
程娟掀開床幔,對她愧疚道:“原師妹,小弟從小嬌慣……”
“我看出來了,所以不會和他計較的?!彼氐酱策?,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眨眨眼擠出兩滴眼淚,突然撲進程娟懷里,嗚咽道:“程師姐,我怕,我不想死,求求你告訴我真相,至少……讓我死得明白!”
程娟亦動容,“我真的沒想到,沒什么連你也……可是你這性子,我真擔心你惹惱了她……你聽我的,我定會保你無事?!彼粗聼o比堅定道。
可是我不相信你的保證。原月扯了扯嘴角,并非不相信程娟的為人,而是不相信她的能力,她若有這能耐也不會讓自己被逼迫到如此境地。
“這樣吧,程師姐,你可以不告訴我那人是誰,但是你把你每日必做的事情告訴我?!?p> 程娟疑惑地看她,沒忍拒絕她這個要求,便將自己每日之事事無巨細通通告訴她。
從這幾日眾人的反應中,原月總算明白了雁沙毒人的可怕程度。按說將毒術運用得如此爐火純青想要置一個人于死地不過是揮揮衣袖的功夫,但是卻讓程娟拖了這么久,顯然她下的是一種慢性毒藥,她想將程娟折磨致死。
但既然是慢性毒藥就要長期接觸,而程娟自從“毀容”之后每日必做的事便縮小到極小范圍——廚房、浴房、房間……
最適合毒藥施放的地方就是廚房,她拿著一枚銀針,將廚房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包括還沒燒完的柴火也給她掏出來一點一點試探過去??墒呛翢o發(fā)現。再是浴房,洗浴用品包括大木桶也被她一寸一寸地試探過去。
范圍應該再小,因為這毒似乎并不會傳染,而她卻也染上了,那么就是她不小心在這里接觸到了什么??墒撬龓追皝矶贾辽俅钌乡娢钠G,而鐘文艷沒事……
突然,她看到前方的茅房目光一凝。鐘文艷雖不似尋常閨閣女子拘謹,但一般在外除非事情緊急,否則是不會如廁的,而她則從不顧及這些!
她快步走向茅廁。掀開草簾,淡淡的異味飄出。她卻鼻子也不捏,嚴肅地分析,如果毒藥藏在這里,一定是有味道的毒藥。于是她俯下身,發(fā)揮自己敏銳的五感之一——嗅覺,在茅廁展開了地毯式搜索,意圖找出一廁異味中那與眾不同的異味。
良久。
“原、師妹……”
原月身體一僵,恍然自己正以及其不雅的狗爬式趴在廁所上,手掌觸地的地方濕濕黏黏。一股反胃頓時涌上心頭——“嘔!”
最后原月借用程娟洗了澡。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擔心弄臟了程娟的浴桶,用冷水先將自己沖了兩遍,才放心去泡暖暖的熱水澡。程娟的身影在外躊躇不定地來回走動,想來是擔心原月受了刺激在做出什么有悖常理的事。
里頭的原月卻兀自玩水,看見一旁有花瓣,就隨手抓起往水面上一撒。突然,她身體一僵,飛快翻出浴桶,一片水花飛濺中,她抓起桌上的銀針輕觸花瓣,針尖處竟然泛起淡淡的黑。
這花瓣來自院中的桃樹,她記得有一次來這里,趁著沒人朝樹踹了一腳,當時落英繽紛,她還感慨頗多自己也逍遙了一回神仙日子,沒想到最美好的東西往往最虛幻最歹毒最傷人于無形。
那么是在樹上下毒了。
她飛快披上衣服,來到桃樹下,仰頭向上端詳。程娟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她的臉上又蒙上了輕紗,被她的呼吸吹得一蕩一蕩,聲音也變得悶了些,“原師妹,怎么了?”
原月歪頭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道:“沒事,我現在暫住郡守府,不能回去晚了,我明天再來看你,再見!”說完就干脆利落地走了,留程娟一人苦笑地搖搖頭,也回到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