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岑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這批貨會引起人的注意,所以沒有多加提防,葉俗的人很順利地跟著馬車來到吳氏的莊子外。
“我們這就去回報二少爺?”
“你長沒長腦子?說多少次以后葉家只有一個少爺,被少爺聽到了小心扒了你的皮!”
他們的聲音引起莊子里面的人的注意,看門人便上前驅趕。這些人常年跟隨葉俗,見一個小莊子的人也敢對他們動手動腳,登時大怒,忘了葉俗交代的要隱秘,和莊子里的人大吵起來。
劉岑為了保密,除了去接貨的人,莊子里的其他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這場架吵得熱火朝天,把附近的人都吸引過來圍觀,七嘴八舌地議論。
葉俗的人認為自己有葉家撐腰,對方就是破莊子的下人;而莊子里的人卻是知道自己的東家是郡尉夫人,雖然不能說出來,但是這后臺誰敢惹?于是不甘示弱的兩方將口角之爭升級到群架斗毆,不死不休的勁持續(xù)了幾個時辰,到最后連歐陽廣都驚動了。
吳玨明收回長劍,迸濺的鮮血中一只手臂“嘭”得掉在地上,劉岑低吼一聲,一手捂住不停淌血的半截手臂,倒在地上艱難而痛苦地大口喘氣。
“此事我保不了你,你知道該怎么做?!眳谦k明說完摔門而去。
劉岑睜大眼睛看著血泊中的斷臂,驚懼、痛苦、憤恨一閃而過,最后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突然他低笑起來,抬起頭,臉上呈現(xiàn)出一片猙獰瘋狂之色。
吳玨明覺得很累,他出了郡尉府,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沒有官兵的簇擁,沒有人認得他是郡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郡尉,只把他看做普通的清貴公子,偶爾還有小姑娘看著他羞紅了臉。
他走著走著突然被一顆石子絆了一下,飄飛的思緒驟然歸位。他下意識地抬頭,一扇窗戶剛好打開,一張蒙著絲巾的臉探了出來。四目相對,兩者皆怔。
“請用。”程娟將熱茶放在吳玨明身前,自己來到他的對面坐下。
吳玨明輕輕摩挲茶杯,溫熱沿著他的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心中積沉多年的煩悶和郁結在這一刻好像裊裊升起的熱氣一樣消弭無形,他的視線逐漸朦朧,仿佛透過淺青色的茶水看到了更多。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錯開目光。
“我能看看你的臉嗎?”吳玨明說。
程娟略一遲疑就摘下絲巾,露出傷痕遍布的臉。他起身來到她面前,伸手輕觸她的臉。她表情冷淡地閉上眼,只有輕顫的睫毛透露出她的緊張和不安。
“你恨我嗎?”吳玨明喃喃道。
程娟不答反問:“你后悔嗎?你為了家世才情樣貌皆不如我的吳氏拋棄我,如今她更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毒婦,你可后悔?”
吳玨明神色不變,收回手淡淡道:“是,我愛吳氏不變。”
程娟自嘲一笑,這讓她的臉更顯可怖。吳玨明心中微澀,強行別開頭道:“日后你好生照顧自己……”
“我已經(jīng)這副模樣了還能好到哪里去!”程娟不可抑制地大叫出聲,然后聲音慢慢變得低小,“為什么?到現(xiàn)在你還執(zhí)迷不悟……”一只大手搭在她的頭上,她再也忍不住抱住吳玨明的腰嚎啕大哭起來。
熟悉而陌生的親密讓程娟無法饜足地依賴,她多么希望時間能停止在這一刻。這時頭頂上傳來吳玨明極溫柔極溫柔的話語——“娟兒,我一直很后悔。”她聞言嘴角上揚。吳玨明的話語還在繼續(xù),“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遇到了你,然后和你成親?!?p> 他輕輕移開程娟環(huán)在他腰上的手臂,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
原月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從臉上傳來的痛麻她就知道自己又毀容了。奇怪的是外面安靜得過分,連丫鬟的閑言碎語都不見了。
逃走去找宋媒!
念頭一起,她連東西也不收拾,跳窗出逃。她輕巧落地,沒發(fā)出半點聲音,她正嘆寶刀未老,一道人影突然擋在她面前。王洪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似笑非笑道:“原月,你這是要去哪里?”
她就知道!歐陽廣才不會放心她一個人!
“我看這里沒人,就出來走走。王先生你這是……”
“看守你,別忘了你現(xiàn)在也是罪人?!碧蛹说呐畠和瑯又刈?。
“……對了,為什么這里這么靜?鐘師姐怎么不在?”她假裝沒聽懂他的話問道。以往她出事鐘文艷都會守在她身邊。
王洪仔細打量了下她的神色,才答道:“拐帶女子的案子破了,所有人都過去了。”
她詫異地抬眸,這個案子吸引力這么大?男女老少都一窩蜂跑去看熱鬧了?她隨口問了句:“主謀是什么人?”
王洪沒回答她的話。
她眼看逃跑無望,不禁自嘲地笑笑,“王先生,我也可以跟去看熱鬧嗎?有你在我逃不了,而且你這么厲害派來看守我太屈才了,我們一起過去你還可以順便保護歐陽大人?!?p> 不知歐陽廣有沒有事先交代過他什么,原月一說他就答應了,府外還停了馬車,好像已經(jīng)等候他們多時了。
馬車悠悠地跑著,原月看到他們到的地方越來越偏僻,警惕地看了王洪一眼,暗自衡量如果他打算把自己秘密處決,她的勝算有多少。
吳氏的莊子到了,王洪駕駛著馬車慢慢停下,原月的心隨之越提越高。王洪見她一臉緊張,就故意做出猙獰的表情準備嚇她一嚇,這時一道高亢的女音突然拔地而起,把兩人同時一震。
“大人!饒命啊——啊——啊——”
王洪皺了皺眉頭,擔心歐陽廣出事,扔下原月往里走,誰知原月已經(jīng)如閃電般先一步躥進去。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不會是……
她用力撥開官兵,終于擠到最前面,只見許多年輕女子奄奄一息地倒在馬車內,有一些已經(jīng)被人搬下來。而其中最顯眼的就是趴跪在地上殺豬似大嚎的那個女人。
女人身穿艷紅色的棉紗,臃腫非常,整個身體呈上下窄中間寬的錐形。她哭得形象全無,鼻子旁邊的大黑痣上沾著一些晶瑩,疑似鼻涕之類的東西。所有人退避三尺,厭惡地別開頭。
歐陽遠先看到了原月,忙上前關心:“原師妹了,你怎么來了?”原月不理他,死死盯著地上的女人。這視線太過于灼熱,以至于女人不得不抬起頭看她。這一看,女人的嚎聲戛然而止,維持張大嘴巴的姿勢,神情呈現(xiàn)莫名的驚恐。
這場景實在詭異,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原月身上。
“……娘。”她輕喚了一聲。吸氣聲四起。
宋媒的嘴巴慢慢合攏,突然連滾帶爬地沖到原月面前,抱住她的雙腿再一次嚎哭出來,“月兒啊,娘對不起你!娘惹麻煩了,娘要死了,娘再也不能照顧你了……”
她怔怔地蹲下來,環(huán)住宋媒的腦袋,目光劃過那些年輕姑娘,想到王洪說拐帶女子的案子破了。她目光回到宋媒身上,聲音柔和地問:“娘,你販賣人口?”
“月兒,娘……”
“好了,你不要說了?!痹碌恼Z氣依舊柔和,在寂靜的夜晚卻顯得有幾分詭異的飄忽,突然她輕輕笑了,說:“娘,看來我們非死不可了?!?p> 宋媒瞳孔一縮,神情盡是悔恨。她心一橫,轉身撲到歐陽廣腳跟前,“大、大人,所有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月兒什么都不知道,我認罪,你們放過月兒……”
歐陽廣退后兩步,看一眼宋媒都覺得傷眼睛。這樣的人竟然是逃妓?黃淵還有那些人眼睛長哪里去了。好像應他所想,一直做隱形人跟來的黃淵此刻快步走到宋媒面前,瞪大眼睛看她,然后不可思議地指著她問原月:“她是你娘!?”聲音陡然拔高到略顯尖利。
原月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不比我清楚?”
黃淵看看她,再看看宋媒,突然掩面笑起來,笑得大家莫名其妙。
“你娘不是她?!彼蝗皇諗啃θ莸馈?p> 原月一怔,“你的意思是我娘不是……”她這才想起她忘了詢問另一個關鍵人。她低頭問宋媒,“娘,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宋媒被他們的對話弄得滿頭霧水,這回逮到機會連忙申明,“娘一直是媒婆,這販賣人……是最近才干的,都是蔡牙婆的錯,她非要我跟著她過來……對對,我跟這件事一點關系都沒有,都是蔡牙婆做的。”說著她氣勢洶洶地沖到馬車前,把躲在馬車下面發(fā)抖的蔡牙婆拽出來,往眾人前面一推,像抓到犯人的捕快一樣趾高氣昂道:“就是她,都是她干的,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咳!”歐陽廣找回存在感,大手一揮,“把這兩個人先關牢里,鐘成文、王洪,你們把吳郡尉請來。”
“不用,我來了?!?p> 官差們讓開一條路,吳玨明從中走出來。他將右手拖著的東西往前一推,竟然是斷了半截手臂的劉岑。他環(huán)視了眾人一圈,淡淡道:“我已查明真相,所有事情都是這刁奴所為。當然,我也難辭其咎,還請歐陽大人秉公處理。”
“棄車保帥用的真是好。”歐陽廣身后的人不陰不陽道。
吳玨明神色未變,揚揚手,又有兩個人被推了出來。原月認得他們,低聲自語:“蔡永順、蔡永財?!?p> 蔡永財擦了把虛汗,結結巴巴道:“就是這個人殺了我們大哥?!?p> 吳玨明突然拔劍,眾人嚇了跳,紛紛退后,卻見他一劍揮向劉岑的脖子?!板P!”另一把劍擋住他的劍,王洪道:“吳大人不用這么急著殺人么口吧?”吳玨明手腕一轉,長劍錯開王洪的劍,瞬間劃破劉岑的衣服,劉岑后頸上的黑痣露了出來。
吳玨明問原月:“可是這樣?”
原月是蔡永強被殺時的目擊者,她瞥了一眼劉岑,點點頭。
“你為什么殺蔡永強?又為什么拐帶女子?盜竊案也是你的手筆?”歐陽遠盯著劉岑緩緩問道。
“我要見吳氏?!眲⑨聊S久,提出的卻是這個奇怪的條件,一時間大家看向吳玨明的眼神變得詭異。吳玨明同樣沒有反應過來,他皺著眉頭問劉岑:“你還想怎么樣?”
劉岑不答。
歐陽廣隱約察覺到什么,命人去把吳氏帶來。奇怪的是把吳氏帶到的時候,程娟也跟來了。吳玨明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如常。
劉岑看了眼吳氏和程娟,沉沉一笑,對歐陽廣道:“我承認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但是我跟隨吳大人多年,臨死前想和他和夫人說些話,請你們退出莊子。你們可以派人圍住這莊子,我逃不出去,你們放心?!?p> “大人,不可?!庇腥藙褡?。
歐陽廣擺擺手,深深看了一眼吳玨明幾人,先一步走出去,大家面面相覷,也跟著出去。于是剛才還人滿為患的莊子一下子只剩下劉岑、吳玨明和吳氏。
“大人,這里耳目眾多,我有幾句話想和你私下談談。能把我?guī)нM小竹林嗎?”
這處莊子平淡無奇,但既然歸于吳氏名下,肯定有特別的地方,就是莊子西北角有一片小竹林,夏日是避暑良處。
見吳玨明無動于衷,他又加了句,“我知道那殘頁的下落?!?p> 吳玨明目光如劍,尖利無比地打在他身上,半晌冷笑一聲,“好,我諒你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彼现鴦⑨哌M竹林。吳氏尷尬地站了一會兒,也跟進去。
“好了,你可以說了?!?p> 劉岑道:“大人,你以為你把我丟出來就能安然無恙嗎?歐陽廣不會這么簡單放過你,上頭更不會?!?p> “不用你操心,你只需等死即可?!眳谦k明淡淡道。
劉岑用完好的那只手從懷里掏出一根食指大小的玉制笛子橫在嘴邊,吹響的同時吳氏突然大聲尖叫起來。
“你做了什么!”
“給你最疼愛的女人喂了一只小蟲子罷了?!眲⑨V勾底?,吳氏的尖叫卻沒有停止。他道:“吳玨明,既然事情敗露,你必須死,你才是所有人的眼中釘。與其陪你一起死,不如留我下來代替你做完未做的事。你忍心你的女人因你而死?”
吳氏爬到吳玨明腳邊,哭著乞求道:“吳郎,求求你,救我,好痛,痛得要死了。”
吳玨明低頭看她,不言語。劉岑趁機將笛子豎吹,三根銀針朝吳玨明疾射而去。
“噗噗噗!”吳氏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奇怪笛聲帶來的痛似乎不那么痛了,因為背上的三根針抹殺了她一直以來的信仰,她最愛的和她認為最愛她的男人竟然拿她擋針!
針上抹了毒藥,吳氏只覺得力量在迅速抽離,眼前最后閃過和父母在鄉(xiāng)間的日子和狗蛋憨厚的傻笑,腦袋一歪再無聲息。
劉岑臉色大變,驚懼地瞪向吳玨明,“你竟然……”
“我怎么會讓把柄落在永遠想著在背后捅我一刀的人手里?”吳玨明踢開吳氏的尸體,一步一步緩緩走向劉岑,手里的劍反射出冰冷的銀光。劉岑拼命往后爬。
“??!”一個人突然滾出來,卻是程娟。她因痛苦而縮成一團,面部扭曲,竟與吳氏之前的作態(tài)一般無二。劉岑瞥到吳玨明眼里閃過的心疼和焦慮,剎那間明白了一切,臉上狠色再現(xiàn),再次豎吹玉笛,目標卻是痛得滿地打滾的程娟。
吳玨明毫不猶豫地撲到程娟身上,三根針深深刺進他后背,一口鮮血從他嘴里噴出,落在程娟的前襟。程娟心魂一震,顫抖地抓住他,“吳郎!吳郎!你怎么了?你不要嚇我啊吳郎!”
吳玨明對她微微一笑,就如初見她時的那般溫柔,她一時恍惚。這時他站起來,慢慢走向劉岑,手里還提著他的劍。劉岑再吹笛子,又是三根針刺進刺進他的身體,但他恍若未覺,舉劍揮向劉岑。
劉岑絕望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劍,劍卻沒有刺向他的身體,而是把他手里的玉笛一劍斷開。吳玨明失力跪倒在他面前,越來越多的血從他嘴里涌出,他盯著劉岑一字一句道:“你走,倫山郡事敗由我一力承當,但你若再害娟兒,我死都不會放過你!”
他的目光鋒利到極點,仿佛實質切割在劉岑身上。劉岑咽了口口水,搖搖晃晃地往竹林一角跑去。那里有他很早以前挖好的地道,他鉆進去之前將火折子扔出。這火非常奇怪,一碰到竹子立刻劇烈燃燒起來,一棵連著一棵,火勢在竹林里迅速蔓延開來。
程娟艱難地爬到吳玨明身邊,把他的腦袋抱在懷里,喃喃道:“吳郎,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當初明明那么美好?。 ?p> 吳玨明握住她的手,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看著她的瞳孔漸漸失去焦距,他說:“娟兒,快離開這里……我真的后悔……后悔當初遇見你、和你成親……明明、知道自己……卻還是克制不住地……”
“吳郎!”程娟失聲痛哭。
火勢從角落蔓延到程娟周圍,她恍若未覺,緊緊抱著吳玨明的尸體,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吳郎,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們永遠在一起……”
程法從竹林外沖進來,扯過程娟往外跑。程娟卻不理不顧,用力甩開他,繼續(xù)抱著吳玨明癡癡地笑。
“姐!再不走就沒活路了!”程法大吼。
“小弟,你走吧,我要和吳郎永遠……”她突然昏倒過去。原月收回手刀,對傻掉的程法大叫一聲:“還不把人帶出去!”程法這才回過神,背起程娟往外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