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疑惑
初夏的一場小雨像美人的回眸里眼淚,洗凈最后一點塵世的憂傷,凈空美瞳般的天空,流下對蒼穹的不舍,落在遼闊的大地上。
星子一個接一個的攀比著爬上了黑色的幕墻,沒有月亮的夜晚,他們像孩子般天真頑皮,眨著眼,將觸角延生在大地的各個角落。
驚醒了沉睡的夜鶯,嚇怕膽小的松鼠,惹得害羞的蟈蟈、蟋蟀,聒噪的青蛙、知了,議論紛紛。
淳淳的水流,彎彎曲曲扭動著身子翻越山脈,穿過樹林,走過麥田,聽遍大江南北的悲歡離合,舒展身子,在黑夜中發(fā)出幽幽的嘆息。
活潑的夜風(fēng),卻多事的將嘈雜的聲音卷入高門大院的圍墻,撲過閣樓亭臺,越過假山名花,送入林熙菡的耳中。
林熙菡聽著黑夜的聲音,心中卻沉靜得發(fā)疼。
午后,崔詩韻的陪嫁安伯一家協(xié)著林府當日的轉(zhuǎn)移的物品,帶來了一些消息匆匆趕來。
這些消息讓林熙菡少了些對回歸本家的熱情,多了些淡定,和淡淡的失望。
原來,自己失蹤,林氏族人匆匆搭理了林氏夫婦的后事,變賣林家產(chǎn)業(yè),未曾找尋自己,便走了。是因為,在蘇州林家已經(jīng)有另一個就小姐等著了。
那個九小姐還是崔氏送過去的,這是崔林二族的共識和交易。
這就是親人,在父母喪生未久,在自己身死未卜時候,卻想要再謀奪了林氏夫婦財產(chǎn)之后,還想謀奪自己唯一存在的證明。
自己的身份,也要剝奪掉嗎?
林熙菡為族人心冷私欲感到心寒,更為往昔疼愛自己的崔府之人所作所為感到心痛。
林熙菡對林氏最多只有歸屬感,卻因分隔兩地,少有情感。可是崔詩韻母子情深,林熙菡也經(jīng)常與外祖家來往,外祖家所作所為不僅讓她難過,更讓她有種被欺騙、被背叛的感覺。
“小小姐,老夫人也是以為你已經(jīng)身亡了,才那般做的,何況霜霜小姐也是崔家外孫女?!碧m嬤嬤是崔詩韻的陪嫁,是崔家家生子,雖忠心于林氏夫婦,但心中總是戀著崔府的舊情。
“是啊。死人總要給活人讓路的?!绷治踺沼挠牡?,星光撒在女童身上,有種孤寂的味道,無依無靠。
蘭嬤嬤抹了抹淚,不知從何勸起。
好在林熙菡很快恢復(fù)了心情,又接著思量起來,“嬤嬤,您還記得當日的細節(jié)嗎?”
“當日林府有什么與往日不同的地方,有什么人行為反常,還有什么事情比較特殊?”
蘭嬤嬤細想了起來。
那日,林玉煊調(diào)往錢塘,林府大部分家當已由趙祥船只送往宣州,趙冬趙春兄弟被派到外面搭理膠州這地兒和海上貿(mào)易,安家大兒子也被派到幽州靖忠公林老爺子那兒處理產(chǎn)業(yè)。
留在林府的不過是安家二兒子和三兒子一家,和膠州府上內(nèi)院下人、外院家丁。
蘭嬤嬤思慮,猶豫道,“要說有個奇事兒,還真有件事兒?只是關(guān)于姑爺?shù)??!?p> 關(guān)于父親?林熙菡點頭。
“那天,姑爺大早就出了門,我道是姑爺和同僚提早踐行,也沒多問,可是沒多久,姑爺長隨蒼茗突然回來讓我家小三子去安排了船只,說是馬上要走的船只。”
蘭嬤嬤疑問道,“本來膠州城攻了,我們還道是姑爺提早預(yù)料到了有匪禍,才讓準備船只。但現(xiàn)在想來卻是不妥的。我家有自己的船,早就大半月前就約了,停在城外碼頭上,便是姑爺知道有匪禍,也該是及早讓林府上下提前開船離開膠州???不該另外約船只的,我家自來沒做過別人家的船的?!?p> “而且,后來倭寇來了,小小姐,你失了蹤。家里上下找尋不到,姑爺只好讓人先送走小姐,派了家丁去救援其他大人家眷,自己去守城。沒想到那些子倭寇像突然冒出來的,從城內(nèi)殺了出來,姑爺殉了城,小姐趕回來知道了消息,一時想不開,也吞金了?!?p> 蘭嬤嬤泣不成聲,嗚咽了好一會兒,才止住淚,道,“我和我家的就打理姑爺和小姐的后事,可是打理姑爺身邊鐵甲衛(wèi)的時候,鐵甲衛(wèi)的尸體卻只收了不到一百具?!?p> “你是說一百具尸體。我記得我家鐵甲衛(wèi)明明三百人,因為要回錢塘,考慮水路上不安全,鐵甲衛(wèi)也沒派什么任務(wù),都守著家中的啊?”林熙菡心中疑惑不解,“難道頭一天,父親派了什么差事?”
“沒有的事情。我家二兒子家的就是管著大廚房的,鐵甲衛(wèi)的餐食都是定做的,早上他們還用了膳的?!碧m嬤嬤肯定道。
林家鐵甲衛(wèi)乃是祖父靖忠公遣來護住林父的,均是多次與北蠻廝殺,英勇善戰(zhàn),不畏生死的義士。不可能在面對小小倭寇,做逃兵的。野蠻善戰(zhàn)的北蠻,他們不懼,怎么會懼怕矮小猥瑣的倭寇呢?
“那父親定的那艘船呢?林家沒登的那艘船呢?”林熙菡又問。
“說起這個更奇怪。”蘭嬤嬤揉著腦袋道,“北郊碼頭,明明沒有遭到匪禍,我家定的那艘船卻沒了。那家水道行也被燒得一干二凈。”
“那艘船定的發(fā)往何處的?”林熙菡轉(zhuǎn)頭突然問。
“還不是錢塘?”蘭嬤嬤也回過神,“我去喊我家小三子。”
不一會兒,蘭嬤嬤便帶來了安家三兒子,安家老三給林熙菡行了禮,就直接回答了林熙菡的疑問,道,“小小姐,是定的京城的船,船倒是定的不大,卻裝置極為精致?!?p> “也就是說,那艘船最后定是正常起航的。鐵甲衛(wèi)是和船上主人走的,那個被送走的到底是什么人呢?”林熙菡心中疑惑,林父最后關(guān)頭突然送走的是什么人,林父突然回城守城,是否也是為了給走的人拖延時間。
“安三叔,膠州匪禍必有人與倭寇勾結(jié),其中必定有玄機。其中因由定是與那坐了船有關(guān)。我不能讓父親母親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知道他們到底為何而亡?誰害了膠州城,害了林家?”林熙菡揣測,這場匪禍十之八九是人為的,主要目的是船上的人,林府和膠州府不過是受了牽連罷了。
“安三叔,還請你前往京城,查探一下,那個船上人是誰?”林熙菡對安三吩咐道,“九娘在此,多謝三叔了。”
“小姐,哪里的話,不說我們安家是林家世代家仆,就說林大人和夫人的恩德,我也……”安三有些哽咽,“何況小的,女兒也在這里喪了生?!?p> 林熙菡也知道安三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萍兒,八歲,是個乖巧懂事的,極得安三喜愛。小女兒,初兒去年才剛出生,還不會說話。
林熙菡心中難過,這場匪禍多少家破人亡,多少人喪失親人,嘆息,“三叔,等初兒大些,便到我房里伺候吧。”
安三感激得道謝,當即表示一定會好好辦好事情的。蘭嬤嬤也是一臉感動,這個得主家重視,家里才能和主子一起共享富貴。
林熙菡見夜已經(jīng)靜了,便讓蘭嬤嬤和安三下去了,她心中還有疑問。
今日義父薛虬為薛家奴才的事情來致歉,林熙菡見薛父面容憔悴,心中又沒怪罪薛家,反而勸慰了一番薛虬。自己突然問了一句,為何烽火臺燒了很久,綠營還未趕至,薛虬神色尷尬,一時將話語扯開去了。
當時自己心中有些怨憤,只當是薛父因過于當心薛嬌,才拖延了回城的時間?,F(xiàn)在想來,薛府還在膠州城,薛父有女兒,可是還有夫人、兒媳,孫子孫女在啊。
怕是當時他去護住了城北碼頭,畢竟城北碼頭沒個護衛(wèi),往來商賈又多,最容易遭匪禍的,怎么卻半點沒遭匪禍的。
那個船上護住的到底是什么人?皇子皇孫,還是什么極為重要的大人物?
林熙菡心中充滿疑惑,想去問薛虬,卻知道他絕對不會告知的。
看來只能等安三從京城來的消息了。
“佛祖在上,信女無罪,有罪乃是害我之人。我不過順應(yīng)天報,做了以德報德,以怨抱怨的事兒吧。”薛夫人從來不信佛,她覺得人為天長,必受天寵。
可當孫子從二媳婦肚子里面流出來時,當血從三媳婦耳中流出來時,當膠州城尸橫遍野的時候。
媳婦怨毒的眼光,兒子不敢置信的目光,膠州府百姓麻木悲傷的神色,讓她日夜難眠,讓她害怕惶恐,讓她夜夜驚夢,她便開始信佛了。
人心中有愧,心中有缺,便開始心中有鬼,心中有神。
薛夫人自嘲的上了注香。
可又能怎么樣呢?
人總要有活下去,總要有個活下去的理由,總要有讓一個能站起來的恨意支撐人生。
薛夫人摸摸女兒腦袋,薛嬌天真的笑臉,潔白的牙齒,和呆滯的神情,讓她心中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