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久久不能出神。
在他隨父親出征的第二年,他十六歲。跟著父親打了一年的戰(zhàn),他以為他已學會了麻木不仁,心冷地認為這世間不會有超脫死亡的恐懼,既然不懼生死,那戰(zhàn)場上便會有一顆無畏之心,無所畏懼,總歸是勝算更多??墒?,他后來改觀了。
他不是真的無所畏懼,都是少年人在心底的偽裝和自我欺騙。
他不知敵人狡詐,敵軍奸險,中了埋伏,等父親的援軍趕到時,他和零星剩下的幾個士兵已經(jīng)落入了敵軍之手。
他深知,交戰(zhàn)之際,戰(zhàn)俘,會死得很慘。他無比希望對方能給他個痛快。
只不過,他好像被認了出來。
在獄中昏昏沉沉,那人的軍師說:“長孫元帥,這可是那位戰(zhàn)無不勝齊大將軍的小兒子,不拿來換點東西可惜了?!?p> 他不愿成為父親的負擔,他每日都偷偷尋著有沒有趁手的工具,想著如何自我了斷。可那軍師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命人看得死死的,讓他找不到一絲機會。
七日后,他們好像談判失敗了。
他知道父親的忠勇,不屑于向敵人低頭,父親也早早同他設想過,若有一日無論是誰落入了敵軍之手,都當是舍身為國,被俘的一刻便死了,作為生的條件換走一座城池或者誰的命,都是一個將士活著的屈辱。雖然他們?nèi)フ勁袝r,他就已經(jīng)猜到了父親的答復,但心里還是存了些許僥幸。不過,他不怪父親。
不過一死,別怕,就當是去陪母親了。但他又想簡單了。
那個元帥非常生氣父親的拒絕,對著手下怒吼。軍師為他出了個主意:“長孫元帥,有氣不妨撒到他身上?”
“如何?殺了他?不過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還賞了個痛快,有何解氣?!蹦窃獛浧沉怂谎邸?p> “非也非也。元帥可知人的身上有多少指節(jié),關(guān)節(jié),這都是能讓人放大疼痛的地方。從手上三十個指節(jié)開始,一天碎掉一個,日日把他享受的痛苦記下給那大將軍遞過去,您說,高高在上的大將軍能不能泰然自若呢?致痛但不致死,他能活好久呢?”
元帥先是驚訝地愣了一下,然后笑笑,漸漸笑得愈發(fā)張狂:“好,很好,就這么辦,”元帥走到他面前,扯著他的頭發(fā),看著他滿是泥濘的臉,輕蔑地說道:“看看本帥如何把你老子折磨死?!闭f完把他的頭甩到地上,嫌棄的擦擦手,往那細長的手指上碾踩過去,他痛得一聲未吭。
真是不得好死呀。他想。
自那之后,每天都有人來摸他的手。
一開始,他們還會感嘆一句,可惜了這指節(jié)分明的好手,之后就看不到了。
他們用一個小小的鈍錘,每日對著他的指節(jié)輕輕地敲,每日都要敲很多下,直到聽到那節(jié)指骨碎裂的聲音,他們還會謹慎地檢查,細細地摸索是不是真的碎了,越往上敲,越難碎,還會抱怨他骨頭硬,浪費他們時間。
他是個孤傲的人,不愿輸了氣節(jié),即使咬爛了嘴唇,也不吱一聲。他不知道每日在一旁記錄的人會寫下些什么給父親,他沒辦法細想父親的痛苦,因為他每日也很痛苦,他甚至想,能不能快點把自己痛死。看著自己滿目瘡痍的手,骨屑凹凸不平又扎不穿皮膚,他現(xiàn)在連自殺的刀子都拿不起,每日都承受著手上傳來無線放大的痛,果然是致痛不致死。
隨著手腕關(guān)節(jié),再到手肘關(guān)節(jié),上肢已經(jīng)沒有沒有完骨了,但還未能算是體無完膚。
到他的腳了。
他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但他能從自己敲碎的指節(jié)開始數(shù)著推斷。
有一天,他們對著他的左膝慢慢地敲,膝蓋骨碎裂的一刻,他痛入骨髓,他咬著牙,狠狠地用頭撞著地面,想把自己撞死,但他還沒能成功將自己撞死,他們就派人來拉著他,讓他好好地承受這一切。他被一盆水潑醒,但他們還沒行完刑。他心里自嘲自己到底是有多十惡不赦,需要承受這些!
直到他的小腿和大腿骨頭完全斷開連接,只有一層皮膚吊著,他們才笑意盈盈地離開。
看來,他們今天很滿意。
齊琛不愿再回憶了,但卻告訴自己不能忘記。
在他們換上大錘打斷他大腿的時候,他腦子里拼命回憶小時候母親少之又少的溫柔,痛死了就好,痛死了才好!這樣,又有母親憐憫我了。他嗆了一口水,忘了第幾次暈了又醒來,又睜開了眼。
他還剩下一副完整身軀但已經(jīng)沒了活路,是有手有腳,不過都是斷的,是個再廢不過的廢人。
父親應該沒有給到他們想要的表現(xiàn),想來他們也玩膩了,把他扔到了山頭的亂葬墳,拍了拍手便走了。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很膽小還怕黑,可是現(xiàn)在獨自一人躺在一堆人的尸體上,竟沒有一點膽怯??磥黹L大了就不怕黑了。長大了會變得勇敢。雖然他只活了十六年便是一輩子。
要么餓死,要么痛死,要么傷口化膿感染而死,要么野獸分尸而死,突然多了如此多的選擇,不用再傷腦筋了,好好睡一覺再想吧。
伴著強烈想忽視掉的疼痛,半夢半醒地不知在這尸山上躺了多久。再睜開眼時竟然是艷陽高照,真是刺眼,怎么還死不成。
他走不得爬不動,就只能靜靜地躺著,躺倒深夜來臨,過得真悲哀。
隨著月光灑下,山林里傳來了聲聲狼的嘶鳴“嗚————”
他已經(jīng)無所畏懼了,只是想,自己上輩子究竟做了多少惡事,竟連尸骨都不配留在這世上,偏偏是落入狼腹這么個凄涼的結(jié)果,想著想著眼淚決堤了。
從小父親就對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他遇事從不敢在父親面前落淚,只是偷偷地跑到母親懷里撒撒嬌。可是現(xiàn)在不知是臨終前的情緒崩潰,還是對母親愛意的思念,還是對自己一生還未有作為的不甘……無論為何,他都壓抑不住自己的眼淚了,所有的情緒洶涌而出,像是要發(fā)泄完自己曾經(jīng)所有在心底的限制,從小聲抽泣,到悲痛大哭,無所顧忌……安靜的夜里,這哭聲顯得格外慘烈,悲痛回腸……
他的哭聲引來了狼群,狼群向尸山圍來,也向他圍了過來,他閉上眼,只有眼淚靜靜向外淌,再見了。
孤夜寂靜,有無聲的嘶鳴,刺骨冷風順著還在溢血的傷口拉扯著神經(jīng),鉆心入髓。
靜靜地等待著,沒有意料中將要五馬分尸的疼痛。他緩緩睜開眼,整個天空蒙上一層紅色的光,照著他,他身下的尸海,圍著他的狼群。
時間彷佛停在了那一刻,他艱難地抬頭,想看看周圍發(fā)生了什么,忍著四肢的劇痛,他的腦袋也只能微微抬離地面,眼底的余光瞥見那撲向他三頭狼定在了半空之中,一動不動。
一位散著紅光的女子慢慢向他走來,那是光的來源,她走到他身旁停下,眼神平靜地看著他,沒有憐憫,沒有鄙夷,就僅僅是居高臨下地靜靜看著他。
他們無言地對視了許久,他觀察她。在世人眼里,她衣著暴露,纖長潔白的手臂,弧線分明的肩頸都沒有衣物遮蔽,甚至尋常女子要緊緊包裹的玉足都是赤裸而行,只著了一條裁剪凌亂又隨意的紅色薄紗裙遮至雙膝,多余長處的紗料零星落下腳后跟,連小腿也蓋不到。
她毫不在意他游走的目光,眼中只有清冷的巡視,像超然世外的神明,只管瞧著,麻木地瞧著他。
他至今仍記得她說:“這世間無邊之大,不只有神,有人,還有畜牲,有人心爛如泥!”
那一刻他內(nèi)心是震撼的,好像感受到了一絲同情?憐憫?甚至關(guān)懷?
她抬手一揮間,他眼前翻天覆地,待看清時,已經(jīng)躺在一席軟榻之上,榻上拉著淡青色紗簾,熏著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清香酣甜,漸漸舒緩了他半年煎熬之下的頹靡心緒。她坐在榻旁,依然看著他,眉心微蹙,與先前相比多了細微的表情。她很美麗,可以迷惑心神,暫時忘記疼痛的美麗。
“疼嗎?”她問他,聲音很溫柔,很輕緩。
已經(jīng)很久沒人關(guān)心他了,忽然聽到這樣的關(guān)切,鼻子禁不住泛起了酸,心中還不忘鄙夷自己,堂堂大將軍之子,怎變得如此軟弱了。他想說不疼,受的住,但咬牙切齒,話到嘴邊艱難開口卻成了:“疼。想死?!?p> 他腹誹,他竟然在乞憐。
終究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年郎,裝得再深沉,內(nèi)心仍然稚氣。
她還是輕聲慢慢地說:“很快就不疼了,忍一下就好?!?p> 他無力地笑了笑,自嘲道:“即使姑娘是大羅神仙,能幫我撿回一條命,我也是個廢人了,四肢不見一根完骨,一個武將提不起劍,拿不起刀,連自盡的權(quán)利都沒有,活得太窩囊又有什么意義呢。姑娘深夜救我,讓我不至于落入狼腹,還能留個全尸,我已經(jīng)萬分感激。若,若,”他停了停,有些喪氣:“若姑娘愿意送佛送到西,便給我個痛快,隨意尋個坑丟棄,當是給林中草木供給養(yǎng)分,還能有些許價值。”
她默默無言,靜靜地聽他抱怨自嘲,自苦自憐,自怨自艾。她很清楚,傾聽也能療傷。
她的手覆上他的手,輕輕地摸著,捏著,感受到那些稀碎的骨片,太殘忍了,除了皮囊還有手的外形,皮肉里頭已然和成了稀泥?!岸嗳桃粫?。就好?!彼郎厝崽嵝训馈K凉u漸地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像是在揉捏一團泥巴,仔細順過他的每一根手指,揉搓,塑性,固定,拂過之處帶著火熱的灼燒感。
他毫無防備,要緊牙關(guān),痛不欲生,想叫喊,卻發(fā)不出喊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聽天由命罷了。
“疼的話,想喊就喊,想哭就哭,現(xiàn)在你可以不用那么堅強?!惫媚餃厝岬陌参總魅攵?,本來狠下的心化作了眼角的淚水無聲落下。
她捏過了他雙臂的每一寸骨頭,他不掙扎,就承受著她帶給他的疼痛,因為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指尖受控了,他看著在她觸摸之下恢復如初的雙臂,他抬起手,輕輕地動了一下指節(jié),幻如隔世,他的手,好了!
兩人的額頭都布了些汗珠,她起身說:“今日先到這里,我有些累了,待明日再幫你治療雙腿。你先適應一下自己的手,許久未用,怕是有些生疏了。”她叮囑道。
“謝謝?!彼戳丝醋约旱氖?,又看了看她,出世的容貌,不羈的衣著,不可能存在的治愈力,她不簡單!他猶猶豫豫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不是人吧?你為什么救我?”
面對他的追問,她不怒反笑,只回答道:“我的確不是人。救你則是受人之托。”
“受何人所托,是我父親嗎?”他焦急地問她,眼神亮了起來。
“不是令尊?!?p> 很明顯,這不是他期待的答案,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
“那你圖什么,那人給了你什么,能讓你如此不凡之人出手相救?!彼霃膭e人口中聽一聽,自己還有什么人眷顧著,愿意給他付出。
她瀟灑地轉(zhuǎn)身,懶懶地邊說邊走出房去:“我從無所求,想做的,便去做了,我不愿意的,用整個天下,也換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