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沿著樓梯往上爬，照例穿過三道鐵柵門。因為今天人多，那看守門的老大爺也不知去哪兒了。
廣告公司老板忙碌著，正在給家長們搞設計，洪磊站在打印機旁，彎腰躬身，翻撿著打好的文件。
家長站成一排，不斷檢查手中的打印紙，這要是大方的，利落地拿手機去二維碼前刷一下，嘴里還感謝幾句；也有些看上去不怎么富裕的，皺著眉頭，捏著鈔票，粘著唾沫不停翻檢……
洪磊不高興地接過鈔票，隨手一扔，落在零錢盒中。
“你們來了??？”老板見到我們，稍稍有一愣。他看到老王身后的周律師，更是茫然。
王明后快速地給他們做了個介紹。
“啊，周大律師，您好！幸會幸會！”店老板說。他招呼洪磊先獨自應付客戶，領著我們進隔壁堆積貨物的儲藏室?！皷|西太多，沒地方下腳，不好意思了?！钡昀习逭f。
“老板，你看看這視頻怎么樣？”
王明后急急忙忙開筆記本電腦。他把設計方案拿出來，又點開播放軟件。
店老板稍為一愣，笑道：“你們還拍了視頻??！”說罷，搓搓手。
他把腦袋往屏幕前一探。
接著，他就愣住了。老板原先給王明后這么個機會，是看在王業(yè)華先生的面上。他沒指望一個二世祖能做出什么成績來，可沒想到，這廣告效果還不錯？
他搶過鼠標，一遍遍看起來。
他越看，越是心驚！
這種創(chuàng)意？這種鏡頭感？還有畫面風格，濾鏡手法——別忘了，這可才三天！三天就能做出這種水平？他要是把活計發(fā)給下面的員工，三天都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開始動手做！
他是搞廣告的，現(xiàn)在親自設計少了，可不意味他不懂。他一看，便知曉，這廣告不是一點小意思了！
店老板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聽說過王業(yè)華兒子的事，這個敗家子在他們這群“創(chuàng)業(yè)者”的故事圈中，是個不學無術、毫無用處的樣板，用以彰顯自家教育。
他原以為，這個二世祖會馬馬虎虎交來一份作品，然后他再順勢夸上一兩句，就算攀上交情。
誰知曉，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他現(xiàn)在開始懷疑起外頭的傳言了。大家都說王家二小子不可靠，難道另有隱情？
“老板，您看看怎么樣？”老王眉飛色舞。
“好說，好說……”
店老板含混地支吾著，就在此時，儲藏室門被推開，洪磊探進腦袋。周律師正饒有興趣地打量倉儲物件，翻翻這里，看看那個，見洪磊進門，也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
“老板?！焙槔谡f，“前幾天的洗發(fā)水公司又打電話催了?！彼蠲伎嗄樀模H為不開心。
老板嚇得一跳。王明后卻沒有意識到，興高采烈道：“洗發(fā)水公司？就是我們這個項目的嗎？”
“對?！焙槔谡f。
他望向我們，面上有點瞧不起。
王明后一向大大咧咧，無知無覺，他還在滔滔不絕和老板說廣告創(chuàng)意。周律師兩手捧著一疊票本，看到洪磊進門，不由自主蹙眉……廣告公司老板終于鎮(zhèn)定下來，他發(fā)話道：“洪磊，把你的設計方案拿來！”
那時候他有種強烈的感受。
他曾經(jīng)的認知錯了！
“一個人有沒有能力，不是看別人對他的認知，而是看他能做出什么事！”老板心想。
不多時，洪磊懶洋洋捧著計劃書來了。廣告公司老板接過文件，翻開細看。這本計劃書他曾經(jīng)看過，他那時贊嘆過字體設計得多么新穎，廣告內(nèi)容多么藝術——現(xiàn)在，他只看到“敷衍”。
“將一個項目不停包裝，那不是設計?！崩习逍南?，“相似題材的設計，差別不大，孰優(yōu)孰劣并無關系，成功與否更多看宣傳投入多少——可如果兩者天壤之別，孰勝孰敗，就一目了然了！”
老板嘆了一口氣，又想：“王家二小子還會缺資源嗎？天底下做老子的，有幾人不想孩子好？”
他似乎渾身的力氣都被抽散，整個身子懶洋洋的。
他曾自詡能高瞻遠矚，三省我身，和老婆兩人沒少拿王明后做反面教材，動輒批評子女?？山袢找灰姡拍蠲腿粍訐u，懷疑自身！
洪磊是他重金雇傭的文學研究生，他私下有拜托對方，多照拂兒子，好讓他學業(yè)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不敢寄希望，自家兒子今后能像洪磊這般有所成績，可今日洪磊和王明后一對比，兩廂高下立判——不說王明后看上去才十四五歲，今日便如此，以后又怎了？！
想到這里，他看洪磊的眼神也愈發(fā)不善，仿佛自己的認知搖擺，洪磊倒是有一大半錯！
“你還得學學！”老板脫口而出。
“好、好……”
洪磊臉色幾番變化，由紅到青，由青到紫。老板把王明后的筆記本電腦推給他，洪磊點開視頻看起來。他看了幾遍，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
老板說道：“我覺得這挺好！”
洪磊哼哼地答應著。
過了片刻，他又說道：“外頭的打印紙不夠了，我來拿，要是我離開太久，客戶會不耐煩?！?p> 老板點點頭，放他取紙出去。
洪磊走到門口，遲疑片刻，又問：“那個洗發(fā)水廣告怎么辦？”
老板說：“先放那吧！”
待到洪磊出門，老板這才轉過身來。他換上一副臉色，和顏悅色道：“我該付你們多少錢？”
王明后一陣歡呼雀躍。
廣告老板審時度勢，他咬定三千，說行業(yè)內(nèi)就這價錢。王明后對廣告交易全然不通，渾渾噩噩。
“好吧，看在令尊面子上，加到五千，你們看如何？”廣告老板說道。
若是尋常的學生，大概早就心情緊張了。王明后看向周律師。這是一位專打經(jīng)濟法官司的律師。行業(yè)內(nèi)有這種說法，學刑法的，一定是不賺錢的；學經(jīng)濟法，能賺到大錢的，都是有本領的！
周律師就是這樣一位有本領的大律師。
他看到老王幼兒般求助的眼神，笑了一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塊橡皮。廣告公司老板一頭霧水，就見周律師拿起之前翻看的那疊票據(jù)，撕下一頁，拿橡皮對著邊角輕輕巧巧一擦，印章的蹤跡消失了。
我和王明后目瞪口呆。
“五萬！”周律師說。
他吹了吹票據(jù)上的橡皮絮子。廣告公司老板的臉色幾番轉變，一下子紅，一下子青，最后轉變成慘白的一張大餅臉，煞是好看。
“我以前打過的官司，很不巧，也見過這樣的賬本！”周律師道，“我雖然不想說，但這很不該！”周律師長嘆一口氣。
老板一下子嘴唇顫抖，不發(fā)一言。兩眼直直望向周律師。
“我不想多管閑事，這世道，閑事太多，我也管不過來！”周律師拿手指往王明后那一指，“只是這一次，大有不同，這是我一個舊友的兒子，一直喊我一聲伯伯，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吃虧……”
“伯伯！”老王親切地嚷道。
老板不多說了，他的臉色融為鉛灰的一片。他默不作聲，另找了一張支票，掏出筆來，大筆一揮。一下子就填了五萬。
“算交個朋友了！”廣告公司老板說，接著，他把支票雙手奉給老王。
王明后嚇了一跳，后退一步，望向周律師。
周律師朝他點點頭。
“我也是自作自受！”廣告公司老板說，他臉上現(xiàn)出一股苦笑，“做壞事，總要遭報應的啊！我怎能不知道？……只是日子太難了！說出去，也是家廣告公司，做過許多推廣，但我也明白，就和我做過的那些產(chǎn)品一樣，外頭看著光鮮……”
王明后神情復雜地看著他。
周律師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搶過那張支票，塞進老王的手中：“好好！你也別多說了！”
他重重嘆口氣：“大家都不容易！”說完，把橡皮收好，將風衣給扣嚴實。
“周伯伯！”王明后說。
“我下午還有事！”周律師拍拍王明后的肩膀，“你要好好的，做正經(jīng)事，別讓你爸為難了！”
他朝王明后笑了一下：“有事打電話給我！”
“自然！”王明后含笑道。
“好、好！”
周律師笑著答應，重新將公文包夾好，開門走出。
廣告公司老板知道事情再無斡旋的余地，灰頭土臉，跟在其后。他一出門，就對洪磊大呼小叫。
洪磊不知發(fā)生什么，東張西望，冷汗狂冒，不知所措。
周律師忽然問道：“玻璃紙我知道，你用的是什么油？”
“松節(jié)油！”廣告商老板苦笑道。
“哦?！?p> 廣告公司老板是在用玻璃紙和松節(jié)油假冒印章痕跡。他遲疑片刻，忽然道：“以后不用了！要換印章了……以后新印泥弄不了，這將成為時代歷史！唉，投機取巧，果然是壞事！”他長嘆一聲。
周律師和老板說話時，洪磊偷偷繞過來，問：“噯，用你們那設計了？”
“恩恩。”王明后打馬虎眼。
他心想，這可不知道！錢是給了，但用不用，就看這家公司老板有沒有心理陰影了！
不過這話，王明后又不敢說出來，只得沖洪磊說：“你那廣告設計得也挺好?！?p> 洪磊聽了，心中大喜，道：“我們就是風格不同！老板偏愛這種風格多點，我也沒辦法，我就是個打工的，上面怎么吩咐就怎么做了！”
他說完，面上露出一種高興的神情。
王明后心想，你個白癡！
周律師客套幾聲，招呼我們快走。王明后也趁機和老板打聲招呼，懷揣那張燙手的支票匆匆忙忙下樓。周律師臨走前，叮囑：“早點把錢取出來，免得夜長夢多！”
老王連聲答應，我們目送周律師離開。遠遠望見他快步穿過馬路，步履有些疲憊，可從背影上看也依然神清氣爽，含蓄有禮。
王明后望著他的背影道：“感覺世界都變了！”
我不作聲，的確，今天發(fā)生的一切，超出我的意料。實實在在的，世界變了。
周律師的身影消失在一個拐角后，我和老王下意識地往回走。
這時候，老王突然臉色大變，循著目光望去，只見玻璃門對面的草坪假山上，一個鴨舌帽少年橫坐其上，對我們露出令人心神不定的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