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復又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亦菱連忙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將翠玉笛重新收入懷中。
洛沉碧從一邊的林子里走過來,一手提著長劍,劍上還沾著一點血跡,另一只手提著一只挺大的山雞。山雞已經(jīng)被他殺了,耷拉著的脖子上面還滴著血。
亦菱看著洛沉碧現(xiàn)在的樣子,實在是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洛沉碧見亦菱不再像方才那樣賭氣鬧別扭,暗暗松了口氣,溫和一笑,問道:“你笑什么?”
亦菱依舊“咯咯咯”地笑著,“我笑你呀,你不曉得你現(xiàn)在的樣子多有趣,手上的山雞與你風度翩翩的氣質實在不相稱。”
洛沉碧笑了,沉靜的眸中滿是溫柔,“還不是為了給你做點吃的,不然餓壞了可怎么辦?”
亦菱一聽來了精神,“你還會做飯?怎么做?”
洛沉碧笑而不答,動作熟練地處理起手上的山雞來,不一會兒便架起一個火堆,用長樹枝穿了山雞,在火上烤了起來。亦菱看得目瞪口呆,看這動作的嫻熟利落程度,莫不是他以前經(jīng)常在野外烤山雞吃?
沒一會兒,火上的山雞便嗞嗞地冒出了油,香氣也飄了出來,亦菱咽了咽口水,這才覺得自己已經(jīng)餓了。
洛沉碧用手中的長劍割下來一塊肉,遞給亦菱,溫柔地道:“嘗一嘗味道怎么樣?”
亦菱接過來,放到嘴里一嚼,嗯,真不賴,外脆里嫩,香極了!亦菱也顧不上稱贊,一邊連連點頭,一邊大嚼特嚼。
洛沉碧看亦菱吃得香,一臉溫和地笑著,他又用劍割下來一塊肉,優(yōu)雅地吃起來。亦菱一邊吃,一邊看著他手里的長劍,不由地在心中嘆息:真是大材小用啊,明明是一把稀世寶劍,卻用來殺雞割肉,可惜啊可惜。
兩人你一塊兒,我一塊兒,吃得不亦樂乎,不一會兒,便吃掉了大半只雞。亦菱看著剩下的小半只雞,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吃不下了。洛沉碧找來幾片干凈的樹葉,又將剩下半只雞的肉割下來,用樹葉包好。
一切都收拾好了,兩人便坐在火堆旁休息。
洛沉碧手中拿著一根樹枝,撥弄著火堆。
亦菱盯著明明滅滅的火光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開口道:“沉碧,你和容卿為何頻頻阻止我殺上官絕塵?”
洛沉碧手上的動作一頓,隨即溫和地笑道:“怎么會?”
亦菱哼了一聲,“少裝傻了,收復南尚莊的時候,你和他率援軍支援,同我一道對付上官絕塵那四人,表面上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實際上卻是處處護著上官絕塵,你以為我沒看出來么?每次我快要殺掉他的時候,你們總是不著痕跡地擾亂我的招式,拖延了時間,給上官絕塵制造防守的機會?!?p> 洛沉碧聞言笑得有幾分不好意思,“讓你看出來了?!?p> 亦菱又哼了一聲,“傻子才看不出來呢。”她百無聊賴地拾起腳邊的一根樹枝,也跟著撥弄起火堆來,“究竟是為什么???不可以告訴我么?”
洛沉碧輕聲一嘆,“此事說來話長,不知該從何講起。”
亦菱抬起頭看著洛沉碧,“你和容卿‘對弈’是怎么回事啊?就從‘對弈’講起吧。”亦菱說完便緊盯著洛沉碧,原以為他不會同意講的,誰知他點了點頭,便用他那若清泉流淌一般優(yōu)美的聲音講起了往事。
亦菱仔細地聽著,這才明白其中的原委。
曾經(jīng)容卿和洛沉碧皆是沉香閣弟子,但兩人并非師從同一人。老閣主,也就是洛沉碧的祖父一生收了四個弟子,兩個是他自己的兒子——洛沉碧的父親洛汶和叔父洛淵,還有他收養(yǎng)的兩個義子郭浩和郭淞。郭浩和郭淞本是一對宦官世家的親兄弟,不幸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幸而被老閣主所救,成為了沉香閣的弟子。老閣主對待四人一視同仁,從不厚此薄彼,將其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后來老閣主因病去世,閣主一位便傳給了洛沉碧的父親洛汶,洛汶和郭浩雖然不是親兄弟,可是多年朝夕相處下來卻也是勝似親兄弟,再加上兩人志趣相投,關系竟比與其他二人要好些。洛汶與郭浩二人皆是最擅長謀斷,二人經(jīng)常就當時的五國形勢相互交流看法和見解,但是在這一點上二人偏偏產(chǎn)生了分歧,洛汶認為應當維持當今局勢,平衡五國勢力,郭浩則恰恰相反,他主張強一國而滅四國,統(tǒng)一五國。正巧當時五國帝王皆重謀士,而二人又皆是五國出名的謀士,故五國許多權貴皆慕名來請教,由此二人決定比試一場,就像下棋那樣,以五國為棋盤,以其他能為己所用的仁人志士為棋子,以達成自己的目的——分還是合,而這場比試便稱之為“對弈”。
“那后來呢?為什么又傳到了你和容卿這里?”亦菱不由地又問道。
洛沉碧溫和一笑,眼眸中卻多了些無奈和遺憾,“可惜好景不長,沉香閣五年前出了件事。郭淞師叔一日被閣中弟子發(fā)現(xiàn)暴斃于自己的練功房內,死因卻不是大家起初猜測的因練功不慎而導致經(jīng)脈盡斷,而是中毒,中的毒恰恰是我們沉香閣的化骨,而當時掌管藥毒司的是郭浩師叔,碰巧郭淞師叔毒發(fā)身亡的前一日在堂會上兩人因閣內事務起了不小的爭執(zhí),最后不歡而散,由此一來郭浩師叔的嫌疑最大。”
亦菱瞪大了眼睛,“再怎么爭執(zhí)也是與自己同患難過的同胞兄弟啊,不至于毒死他吧。”
洛沉碧苦笑了一下,“家父當時也是這么認為的,于是身為閣主的他只是命弟子將郭浩師叔暫時關押起來,并親自仔細調查此事?!?p> “結果呢?”亦菱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結果所有的證據(jù)都表明是郭浩師叔所為?!甭宄帘叹従彽氐?,似乎是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證據(jù)確鑿,家父也無可奈何,按照閣中規(guī)矩,殺害同門者,當以死罪論處?!?p> “令尊下令處死了你師叔?”亦菱不禁驚叫道。
洛沉碧搖了搖頭,“沒有。他心知師叔不是那樣睚眥必報的人,定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但又苦于要給閣內眾人一個交待,于是便廢去了師叔的武功,并下令將師叔逐出了沉香閣。”
亦菱聞言不禁輕嘆口氣,這下場也夠慘的。
洛沉碧又道:“就是因為這件事,沉香閣便一下子少了許多人。因為郭淞師叔的離去,他的三個弟子,趙子逸、言熙明和栗少熠也在不久后先后離開的沉香閣,郭浩師叔被家父逐出沉香閣時,也帶走了他唯一的弟子——容卿,而我叔父洛淵也在那之后以游歷四海為名離開了,沉香閣內只剩下了家父,還有身為家父弟子的我、韓毅風和皇甫祾。再后來我的兩個師弟韓毅風和皇甫祾先后出師,離開閣內,而家父也在三年前因病過世,我繼任了閣主?!?p> 亦菱點點頭,心中卻暗暗驚異。原來容卿和洛沉碧二人雖為同門師兄弟,卻并非師從同一人。更令她感到驚異的是,三皇兄趙子逸竟然也是沉香閣弟子,并且同言熙明一道師從郭淞,而四大戰(zhàn)神之一的江國大將韓毅風竟然也是沉香閣弟子,并且同洛沉碧和皇甫祾師從前閣主洛汶。想不到沉香閣竟匯聚了如此眾多的人物,真不愧為江湖四大門派之首。
“那你叔父洛淵呢?他的弟子是誰?”亦菱好奇地問道。
洛沉碧看到亦菱好奇的表情,不由地溫和一笑,“我?guī)熓鍥]有收弟子?!?p> “啊……”亦菱驚奇地啊了一聲以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這洛淵也真是奇怪,竟然一個弟子都沒有收。
洛沉碧注視著亦菱,面容溫和,眉眼中盡是溫柔的神色。亦菱也看著他,此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只有兩人面前明明滅滅的火堆發(fā)出淡淡的火光,映得洛沉碧的眉眼愈加溫潤柔和,周身也籠上了一層迷蒙溫暖的光暈,看得亦菱沒來由地出了神。
兩人沉默了片刻,亦菱又問道:“那后來為何成了你和容卿兩人的‘對弈’?”
洛沉碧道:“郭浩師叔雖被家父逐出沉香閣,并且廢去了武功,但是二人的‘對弈’仍舊繼續(xù)著,并且較以前愈加激烈,后來郭浩師叔病逝,并將此事傳給了容卿,就由容卿和家父來進行,但不久后家父也病逝了,我繼承了他的遺志,于是便成了我與容卿之間的‘對弈’?!?p> 亦菱若有所思地道:“這么說你主張平衡五國勢力,而容卿則主張令一國強盛并吞并其他四國,以達到五國統(tǒng)一的目的?”
洛沉碧點點頭,“沒錯,我繼承了家父的主張,而容卿則繼承了郭浩師叔的思想。我與容卿‘對弈’的第一局便是在寧國?!?p> “原來如此,”亦菱接過洛沉碧的話道,“你選擇了九王爺皇甫祾,為他出謀劃策,奪取皇位,認為他繼位后能夠有助于維持五國勢力的平衡,而容卿則選擇了睿王皇甫禛,但是最后卻是你贏了?!?p> 洛沉碧凝視著亦菱,溫和地笑著,火光下的雙眸,宛如陽光下的粼粼湖水,泛著溫暖柔和的波光。
亦菱想了想,又道:“這第二局便是在云國,你選擇了太子上官望塵,而容卿則選擇了平南王上官絕塵,這第二局是容卿贏了。”亦菱分析著,語氣平靜,心中卻是對這個結果一萬個不滿。
洛沉碧的神色沒有絲毫波動,依舊溫和沉靜,仿佛今天輸?shù)牟皇撬粯?,他笑著道:“是啊,這一局是他勝了?!?p> 亦菱心中忽然涌出一個讓她更為不快的念頭:容卿既然主張令一國強盛并吞并其他四國,以達到五國統(tǒng)一的目的,那么此番他如此支持上官絕塵,莫不是希望輔佐上官絕塵統(tǒng)一五國?她把手中的樹枝啪的一聲扔到火堆中,干枯的樹枝很快便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沉碧,既然你選擇輔佐太子,那為何還要阻止我殺上官絕塵?如果我殺了上官絕塵,那你不就贏了容卿?”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悶悶不樂。
洛沉碧凝視著她,“這是堂堂正正的比試,容不得這些卑劣的手段,若我袖手旁觀甚至助你一臂之力殺了上官絕塵,那么這‘對弈’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p> 亦菱恍然大悟。這就像真正意義上的對弈一樣,黑子白子,容不得半點虛假和伎倆,何處落子,何處棄子,全憑執(zhí)子雙方的謀劃判斷,是一種高尚的藝術。堂堂正正的比試,就像收復南尚莊那日,她也是希望堂堂正正地跟上官絕塵大戰(zhàn)一場。
火堆噼噼啪啪的聲音小了下去,眼看著就要熄滅了,洛沉碧隨手拾起身邊的枯樹枝,扔入火堆中,火堆暗了一下,隨后又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
亦菱盯著火堆上時而竄起來的火苗和迸射出來的火星,心中卻是五味陳雜,雖然她方才得知了容卿和洛沉碧的過往,知曉了他們之間的棋局,可心中還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平和不快,尤其是在她想到容卿可能不止是要幫上官絕塵奪得皇位,更是要幫他奪得天下之后。
“沉碧,今天上官絕塵能夠輕易地就帶著他的鐵甲兵殺入皇宮是為何?以你的實力不應該這么輕易就輸給容卿啊?!币嗔馄疵叵胍⑿闹械南敕ǎ闩Φ剞D移自己的注意力。
洛沉碧無奈地笑了笑,“是太子他不愿意,本來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人手,將皇宮守好,嚴禁任何人闖入,并且云國商都的禁軍和皇宮近衛(wèi)也大多是太子的人,這樣一來,即便是最終攔不住上官絕塵,也能夠拖延好一陣,足夠已在皇宮內的太子穩(wěn)定局勢,捷足先登?!?p> “可惜,有兩件事我沒有料到,一是上官絕塵竟然在景帝發(fā)喪前便動手了,二是太子竟然突然放棄了皇位之爭。太子良娣的突然離去,讓太子完全沒有了繼位的想法,本來我可以拖住上官絕塵,讓太子搶先順利地繼承皇位。景帝生前并未留下遺詔,太子即是儲君,理所應當繼承皇位,而上官絕塵想要奪取皇位,是名不正言不順,就算他背后有莫家的支持,也在道理上虧了三分。”
“無奈之下,我只得順從太子的意思,撤回了許多嚴守皇宮的人,并將他逃離的路線準備妥當,一切就等他離開了。你來東宮的時候,他正沉浸在悲痛中,遲遲不肯離去,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直到后來上官絕塵殺入東宮,我才帶他離開。”
亦菱嘆了口氣,“想不到太子也是癡情的人,我大姐此生應當無憾了?!比缓笏忠а狼旋X道:“只可惜便宜了上官混蛋?!?p> 聽到亦菱叫上官絕塵為“上官混蛋”,洛沉碧輕笑出聲,“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朝堂之爭又何嘗不是如此?上官絕塵贏了這一次,繼位當了云國皇帝,不代表他就能橫掃四國,一統(tǒng)天下。”
這句話說中了亦菱的心聲,她連連點頭,“就是就是,我定不會讓他逞心如意的?!钡S即她又想到,若是自己繼承了母皇的皇位,那自己豈不是成了洛沉碧的棋子了?她轉過頭直直地盯著洛沉碧,后者依舊笑得溫潤如玉,“沉碧,我以后會不會是你的棋子?”她才不會兜圈子呢,要說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洛沉碧聞言微微一怔,隨即又溫和地笑開,輕輕搖了搖頭,“不會的,我不會把你當做棋子的?!背吸S的火光在他周身籠上柔和的光芒,讓他此刻的神色看起來那樣溫暖,又帶著堅定。
亦菱點點頭,她信,盡管兩人相識不久,但卻莫名地覺得像認識好久了一樣,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默契,所以此刻他說的話她都信。
有什么細微的聲音透過夜里靜謐的空氣傳來,洛沉碧下意識地將右手放到身旁的劍柄上,亦菱也抬起頭來,她清楚地聽到有腳步聲向著他們這個方向而來,來者腳步輕盈平穩(wěn),呼吸吐納綿長沉緩,武功定在她之上,她不由地警覺起來。
不多時,一個身影穿過林子走了過來,如雪的白衣在黑夜中顯得尤為清晰。他面帶微笑,清雅的面容在淡淡火光的映照下染上些許溫柔,置于黑夜中的身影卻透出一絲清冷料峭之意。
洛沉碧起身,神情肅然地看著來者。
亦菱緩緩地站起來,瞪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來人。心中宛如激流擊石,不停地翻攪著,見他出現(xiàn)的喜悅?被他欺騙的憤怒?與他對立的傷心?還是因不知他為何而來而感到一絲恐懼?說不清楚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她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因為來者竟是容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