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言:物極必反。
在江寧剛剛經(jīng)歷了騎大馬的快樂后不久,她就被江如水一副冰冷的嘴臉弄得泫然欲泣了。
江如水坐在那里,擺弄著青瓷茶盞的蓋子。
偶爾蓋子和杯身碰撞起來,發(fā)出悅耳的清脆聲響,可落入低頭站在那里的江寧來說,卻不吝于一聲又一聲的折騰。
叔父總是這個樣子,不論是對自己還是對旁人,不論是遇到了壞事還是好事,不論自己是自己長高了幾寸,還是打碎了正廳的青瓷瓶……叔父從來都是一副淡漠的模樣,錯了會罰,對了不會賞,似乎從來都不會生氣,也不會高興。就像是城外寺廟里的佛像,一成不變的模樣。
就像江寧第一次接觸到江如水的那段時間,在那輛有些顛簸的馬車上,她曾一度以為這人是不是受過什么刺激的。
但這么多年過去了,在江如水身邊久了,江寧也漸漸的能夠感覺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溫情。那種溫度雖然低了些,卻總會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就像自己剛入府時,下人們對自己不待見,隨便一個小廝就敢給自己甩臉子。那個時候,江如水出現(xiàn)在小院子里,說了幾句話,便讓她的世界變了幅模樣。
那只是印象最深,也最為扎眼的一件事。除此之外,江寧總會隱隱約約感覺到一些溫暖的籠罩,比方說自己的小院子里,偶爾多出的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又比方說每每開始換季時,下人們會第一個到自己的小院中收拾改換。
還有,每當自己因為不開心的事情而哭泣時,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江如水必定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房里,手中拿了書,慢慢的翻看。
而這個時候,江如水都不會說話,江寧也不會開口。有的時候,江寧會握著毛筆在紙上亂畫。更多的時候,她卻會百無聊賴的玩弄著筆墨,一雙眼卻一直落在幾步外的江如水身上。
可不論是感覺或感覺不到,江如水只會靜靜的翻看著手中的書,寂靜的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
但即使只是這樣默默的陪伴著,江寧也會覺得叔父的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暖意。這股暖意不像夏日的驕陽,也不像冬日的火爐,倒像是初春的一抹陽光,懶洋洋的照在人身上,讓人不由自主被安逸包裹的緊實。
可與春光不一樣的,叔父明顯是個會移動的光熱源,與你的距離永遠都是保持在那樣的范圍內(nèi),不會進也不會遠。你若是想要靠近他,他便會沉默的轉身離開。你若是刻意的疏遠他,他又會默默的在一旁看著你。不像春光,在城里離得遠了,總可以在那桃花始盛開的山寺上流連的到。
對江寧來說,江如水就是一泓溫潤的水,只可惜,這水在有些時候也會結冰的……
見叔父面色不善,江寧不禁有些緊張的揉捏著衣角。
“出去玩了,是么?”江如水的聲音,在平淡中透著些許清冷。
他如今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面上的線條仍舊如同利刃,偶爾說出來的話仍是尖刻的讓人無法接話。絳紫色的袍衫從未離開過他的生活,同樣一成不變的還有那雙詭異的重瞳,只是隨著歲月的浸染,似乎愈加深邃起來了。
“是……”面對著這樣的叔父,江寧有些心虛的回答。
“還在外面對別人家指指點點了?”江如水沒有喝茶,只是繼續(xù)玩弄著手中的茶蓋。
“沒……”江寧嘟起了小嘴,有些不甘心的接著道:“就是說了兩句實話?!?p> “哦?實話?”
清脆的一聲響,茶盞被人從手中放開,與茶杯親密接觸。江如水竟起了身,慢慢的理了理衣袖,走到江寧的身邊。
“我聽說了你的實話,”江如水輕聲道:“你說,那書生做的字畫不如我,是么?”
耳邊的氣息讓江寧身子一抖,她忽然想到一個很要命的問題,按照自己的猜測,叔父的字畫應當是從不給人看的,自己之所以能夠看到,全是因為機緣巧合而已。
不應該被自己看見的東西,如今還藏在自己的衣衫里,萬一被叔父發(fā)現(xiàn)……不對,現(xiàn)在和被發(fā)現(xiàn)似乎已經(jīng)沒什么差別了。
“我、我、我是亂說的!”江寧硬著頭皮胡編道:“那個賣字畫的人,寧兒瞧著不舒服,就想要耍他一耍?!?p> “哦,這么說來,你從未看過我的字畫了?”
江寧猛地搖頭,如同破浪鼓。
江如水沉默下來,仍舊面無表情的看著江寧,那一雙重瞳深深的射進江寧的眼,就像是能夠窺見她的靈魂。
忽然覺著胸口的那塊碎紙片有些燙人,江寧在一瞬間想到應該早些將它毀尸滅跡,卻又立刻在心間不忍起來。
那樣驚心動魄、那種能夠在筆墨間使自己的血液為之跳動的東西,又怎么可以隨意的毀去呢?
抿了抿嘴唇,江寧硬著頭皮,決定不論如何,一定要保留下這片碎紙。
“你跟我來。”
出乎江寧意料的,江如水并沒有就著這個問題死纏爛打,只是在說完這句話后,便淡漠的出了門,其間雖然有一個回頭,也不過是為了讓江寧快些跟上。
心中一番七上八下,江寧跟著江如水穿過庭院回廊,終究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江如水輕車熟路的走近了江寧的書房,沒有理會正在讀書的金丸居士的詫異目光,徑直的走到了書架旁,熟稔的從角落里摸出了一本《論語集注》。
江寧見狀,只覺得腦中轟然一聲,面色有些微微發(fā)白。
“如水,你……”金丸居士似乎是知道些什么,此時有些勸阻的意思。
江如水沒有理會他,只是拿了那本書放到書案上,對江寧道:“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極聰明的孩子,看書稱得上過目不忘,這本書你看過的,自然沒有再看的必要。”
江如水的聲音有些冷淡,他一面用有些疏冷的目光看著江寧,一面從那《論語集注》中慢慢的翻找出幾張折疊起來的零落宣紙,“如果你沒見過我的字畫,那就解釋一下,這幾張東西,都是怎么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