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姬，你有孕在身，怎么如此不愛惜自己？”
東閭氏關(guān)切的責(zé)備令顯姬在堂前止步，再不敢動彈一下，怯怯地望向東閭氏，滿眼期盼。
見她露出這般惹人憐愛的表情，霍幸君立時覺得不耐，冷哼一聲，推著憑幾轉(zhuǎn)身，看都不愿看她。
“大姬……”少婦被霍幸君毫不遮掩的惱怒嚇了一跳，喃喃地喚道，卻又不知道說什么。
東閭氏無奈地看了女兒一眼，隨即正色對少婦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有妊，難道還要我派人再教一次宜忌諸事？”
顯姬聞言便臉色刷白，嚅嚅無語地立于堂下，身子竟有些顫抖。
眼見瞥見顯姬這番姿態(tài)，霍幸君不禁滿心厭惡，若非顧忌著自己也有身孕，不能口出惡言，她還真想替母親大罵一通。
母女連心。女兒周身都是厭惡不悅的氣息，東閭氏哪里還有心思理會丈夫的寵姬？她立即吩咐顯姬身后的兩個仆婦：“你們小心送顯姬歸寢?！闭f完便起身打算哄女兒開心。
“女君（注1）……”顯姬卻不肯隨仆婦回去，竟上前一步，猶豫地開口喚東閭氏。
“何事？”東閭氏停步，話音不由帶出了幾分不耐。
顯姬一臉蒼白，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卻很執(zhí)著地說出自己的問題：“可是有吾君的家書？”
東閭氏皺眉，詫異地看向顯姬，語氣又冷三分：“夫君的家書與你何干？”
顯姬顫栗無語，好容易鼓起勇氣想回答女君的質(zhì)問，就聽霍幸君輕描淡寫地反問：“家君（注2）給庶母家書，庶母看得懂嗎？”
顯姬的臉色霎時通紅，低著頭，無法分辯半個字。
她不記事時便被賣入東閭家為奴婢，哪里有機(jī)會識字？
“你回去歇著吧！”東閭氏沒有再多說，只是再次命她離開。
顯姬沒有再堅(jiān)持，由兩個仆婦扶著離開正堂內(nèi)院，看著父親的下妻寵姬離開，霍幸君才轉(zhuǎn)身看向母親：“阿母那會兒就不該將其免為庶人！”
東閭氏挨到女兒身邊，拉過女兒的手，不在意地微笑：“你也稱她庶母了……這般態(tài)度會傷阿翁的心的?！?p> 霍幸君撇撇嘴：“那是阿母心善?！币粋€奴婢，便是得了主君的寵幸，有了孩子，也沒資格讓她叫一聲“庶母”的。
東閭無奈地苦笑：“幸君，你父如今只有禹一子?！?p> ——夫君唯一的子嗣的是御婢之子……這種讓夫君難堪的事，她做不出來。
嫁為人婦也不少年了，上官安年青，又是獨(dú)子，最愛風(fēng)liu，小妻、御婢有多少，她都懶得算了。這些道理，霍幸君不是不懂，只是，看著顯姬在母親面親也擺出那副楚楚動人的模樣，她便覺得惱火。
看著女兒一臉不甘不愿的無奈神色，東閭不禁莞爾：“是母親不好。有妊時本就比平素更易動怒。好了，不為不相干的事氣壞阿母的外孫……”
母親都這般勸解了，霍幸君便再不高興也不會顯到臉上，再說，轉(zhuǎn)念一想，母親也沒有說錯，倒是自己太看重那個庶母。
——雖說母親免了她奴婢的身份，讓她以庶人之身傅了籍，但是，只要母親愿意，隨時可以讓她重新成為奴婢（注3），實(shí)在是不足為慮！
想通透了，霍幸君便把顯姬的事情拋到九霄云外，親親熱熱地與母親說話，陪著母親處置家務(wù)，東閭氏自然高興，吩咐奴婢將新摘的蒲桃（葡萄，《漢書》作蒲桃）洗凈送來，給女兒嘗鮮?；粜揖跞?，正饞酸物，這幾日正是蒲桃開始采收的日子，她幾乎是將之當(dāng)成主食，待奴婢奉上食案，她開開心心地吃著蒲桃時才想起還沒有看自家夫君的家書，連忙讓婢女拆了信囊，將信簡在案上展開。
上官安信上只是問候妻子，又叮嚀囑咐了一番自己保重的話，并沒有什么意義，霍幸君看完便讓婢女將簡冊與信囊收好，根本沒往心上去。
眼見日頭偏西，估摸將近日央（未時，13時至15時）時分了，東閭氏見女兒靠著憑幾，眼睛不停眨巴，心知她是困了，便柔聲勸她回內(nèi)寢休息。
霍幸君是真的困倦了，都沒出聲，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便起身往內(nèi)寢走去。
自從有了身孕，霍幸君每日午后都要小睡，有時一覺便睡到申時，才由奴婢喚醒，與家姑一起用晚膳，但是，今日，不知為何，雖然困意濃重，卻始終不踏實(shí)，半夢半醒間，竟覺得全身僵硬，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住了，手腳也被縛住，完全動彈不得，恐懼由然而生，卻連聲音也發(fā)不出。
“……幸君……幸君……醒醒……幸君！”
就在她恐懼無措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母親急促的呼喚，并漸漸清晰，一個激靈，她驀然睜眼，猛地坐起，隨即便覺得一陣天眩地轉(zhuǎn)，腰間一軟，便又虛弱無力地躺了回去。
“怎么魘著了？”東閭氏又驚又恐，一邊擰了絲帕給女兒拭汗，一邊焦慮地自言自語，陡然回神，便一迭聲地吩咐婢女讓家老派人去請醫(yī)巫。
霍幸君聞言便伸手阻止母親：“不要。阿母，長安城中如今哪里能沾巫字？”
雖然是內(nèi)宅婦人，東閭氏對水衡都尉江充奉詔治巫蠱的事也不是不清楚。
眼見北闕甲第與宣平貴里中，那么多高官顯貴都因巫蠱被收捕，案驗(yàn)屬實(shí)便以大逆治罪，牽連家族，她如何不懼？聽女兒提及這端，她不由慌亂，心中又焦急不已，淚水立刻落了下來。
“這可怎么辦？”東閭氏攥著女兒的手，又憂又急。
霍幸君笑了笑，寬慰母親：“女兒無事的，方才只是起急了?！?p> 倒也不全是寬慰之辭，不過是驚魘，心神鎮(zhèn)定了，自然也就無事了。
見女兒的臉色漸漸好轉(zhuǎn)，東閭氏才稍稍安心，卻還是強(qiáng)令女兒飲了一杯溫?zé)岬难蛉椋詫幮撵o神。
羊乳雖是潤心肺、補(bǔ)腎氣的好東西，奈何膻味太重，霍幸君不忍拂母親的意思，也不想讓她更擔(dān)心，好容易飲盡，又不得不強(qiáng)按捺下嘔逆的感覺，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便連忙對母親道：“阿母，阿翁的信呢？讓我再看一下。”
“怎么以想起那個了？”東閭氏不解，不過還是吩咐婢女去將夫君的信取來。霍幸君剛想起身，便被母親阻止：“你躺著就是?！贝藕喨恚瑬|閭氏將簡冊展開，親自持著讓女兒細(xì)看。
看了好一會兒，霍幸君始終沒出聲，東閭氏不解地移開簡冊，卻見女兒神色凝重地在想著什么。
“幸君……”
“小君，有客拜謁。”
東閭氏剛開口，就聽家老在外面稟報(bào)，不禁皺眉，心中暗道：“今日來客還真多！”口上卻道：“大姬不適，讓客人留下名謁，改日再來。”
家老卻沒有立刻應(yīng)諾，沉默了一會兒，道：“小君，來者是太子家丞……”
“張賀？”霍幸君訝然出聲。
“正是?！背雎暬卮饏s不是家老。
注1：《儀禮•喪服》：“妾之事女君，與婦之事舅姑等?！编嵭ⅲ骸芭m妻也?！薄夺屆?amp;#8226;釋親屬》：“妾謂夫之嫡妻曰女君。夫?yàn)槟芯?，故名其妻曰女君也?！迸羌ф獙Ψ蚓薜姆Q謂。
注2：家君，家父，《易•家人》：“家人有嚴(yán)君焉，父母之謂也?！焙笠蚍Q己父為家君。漢劉歆《西京雜記》：“家君誤棋以獻(xiàn)?！?p> 注3：《二年律令•捕律》：“奴婢為善而主欲免者，許之，奴命曰私屬，婢為庶人，皆復(fù)使，及筭事之如奴婢。主死若有罪，以私屬為庶人，刑者以為隱官。所免不善，身免者得復(fù)入奴婢之。其亡，有它罪，以奴婢律論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