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五月,即使是在上林苑中,建章宮仍然需要消耗大量的冰塊以消暑降溫。天子年邁,不耐暑,即也不堪寒氣,最后,太醫(yī)們想了一個辦法,請?zhí)熳右岂{太液池的漸臺,周回十頃的太液池隔絕了暑熱之氣,不需置冰,漸臺之上也相當(dāng)舒爽。
然而,此時此刻,送爽的清風(fēng)卻讓漸臺之上所有侍奉的宮人、近臣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
“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如立為帝,君侯長何憂乎!”
天子一字一字地重復(fù)著奏書上的話,跪伏在地的諸人不由顫栗——這已經(jīng)是天子第三次重復(fù)這段話了。
啪!
那份激怒天子的御史奏書終于被天子狠狠地擲出,同時,所有人聽到了天子怒不可遏的大吼:“李廣利以他是誰!大司馬?還是大將軍?霍去病、衛(wèi)青都不敢動這樣的心思!”
金日磾將額頭死死地抵在冰冷的磚石上,心中為天子的暴怒而暗暗吃驚,同時也不禁腹誹——早知如此,當(dāng)初何必那樣逼太子?
太子劉據(jù)過世不足一年,天子貼身依舊著麻衣,此時,李廣利卻說這樣的話……不管天子之前是否屬意昌邑王,如今恐怕……
想到那個繼承了母親病弱之身卻沒有繼承母親的容貌的昌邑王,金日磾只能為那個總是顯得怯懦的皇子嘆喟一聲。
——除了太子據(jù),其他皇子恐怕很難在激怒天子后仍讓天子心存父子之情……
想到這兒,金日磾?shù)故敲靼?,霍光為何急著對付丞相與貳師將軍了——相較燕王、廣陵王,昌邑王的確更得帝心,而鉤弋子,終究是年幼,不到萬不得已,天子應(yīng)當(dāng)不會考慮幼子的。
“主上……”
“主上,臣不知……”
一個尖細(xì)的聲音打斷了金日磾?shù)膭裰G,欲言又止的姿態(tài)讓天子不耐地?fù)]袖:“何事?”
“臣奉詔出宮時,聽人議論,丞相第中建了禱祠,據(jù)說是丞相夫為祝禱昌邑王為帝所建……”內(nèi)者令郭穰伏在天子的腳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稟報。
——火上澆油……
金日磾幾乎想為郭穰把握時機(jī)的本事?lián)粽屏恕?p> 天子沒有再發(fā)出暴怒的大吼,而是冷笑一聲,手重重地拍上面前的書案:“給朕查清楚,劉屈氂到底還做了什么!”
天子的詔令如此清楚,案驗查證的官吏會查出一個清白無辜的丞相來嗎?
——答案顯而易見。
六月,丞相劉屈氂因大逆不道,腰斬于東市,其妻與子梟首華陽街,事涉貳師將軍之妻及子。
盡管天子下令封鎖此事,但是,李廣利仍然得到了消息,兵敗投降,七萬人中得歸的不過千人。
從未有過的戰(zhàn)敗損失讓天子大驚大怒,族滅李氏的同時,徹查泄秘一事,最終,告假失蹤的太醫(yī)令隨但被查了出來。
于是,金日磾目睹了素來沉穩(wěn)的霍光勃然大怒的模樣:“那個女人,該碎尸萬段!”
——區(qū)區(qū)一個太醫(yī)令,豈敢隨意泄露禁中機(jī)密,還是對沒有什么交情的李廣利?即使他曾經(jīng)負(fù)責(zé)為李夫人治??!
金日磾知道,這個世上不會有那么多巧合,霍光當(dāng)然也知道。
——那么,因稍感暑熱而宣召太醫(yī)令的鉤弋夫人趙婕妤……便是最大的嫌疑犯!
金日磾明白霍光的憤怒——用七萬將士的性命去打擊昌邑王……這與通敵、資敵已無二致!
——該說趙婕妤終究是女人嗎?
——只可惜,這是解釋,卻不是脫罪的理由!
搖了搖頭,金日磾嘆息:“子孟,你沒有證據(jù)!”
霍光冷笑,卻也默認(rèn)了他的說法——否則,他又怎么會只是在值宿的廬舍大發(fā)雷霆?
見霍光平靜下來,金日磾才半是勸慰半是轉(zhuǎn)移話題地道:“至少,劉屈氂已死,李氏族滅……天子絕不會立昌邑王了……曾孫也安好,你該稍稍安心才是……”
聽到金日磾?shù)脑?,霍光微微點頭,眼中卻顯出一絲憂色。
“怎么了?”金日磾不解地詢問。
霍光輕嘆:“曾孫……不是很康健……獄中……”縱然邴吉已傾盡全力,郡邸獄的環(huán)境對那個之前嬌生慣養(yǎng)的嬰兒仍舊是太惡劣了,半年之內(nèi),已大病數(shù)次,小病更是不斷。
這就是無可奈何了,金日磾只能默然……他們都沒有辦法讓太子之孫出獄……因為太子仍是罪人。
征和三年十一月,高寢郎田千秋上急變,訟太子冤:“子弄父兵,罪當(dāng)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當(dāng)何罪哉!臣嘗夢一白頭翁教臣言?!?p> 天子召見田千秋,嘆喟而言:“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此高廟神靈使公教我,公當(dāng)遂為吾輔佐。”當(dāng)即拜田千秋為大鴻臚,
至此,太子據(jù)的罪名從謀反大逆變成了子弄父兵,過誤殺人。
然則,霍光對這個莫名其妙跳出來的田千秋卻是毫無好感:“什么叫過誤殺人?江充不該死嗎?”
不過,這點缺憾似乎不需要霍光來操心。
征和三年十二月,天子以構(gòu)陷儲君、大逆無道的罪名,夷江充三族,焚蘇文于橫橋上。
夷三族……
漢興,雖有約法三章,然其大辟之刑,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當(dāng)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止,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惫手^之具五刑。彭越、韓信之屬皆受此誅。
自文帝時新垣平逆案后,漢朝已久不見夷滅三族之令,大逆連坐不過父母妻子以及同父的兄弟姊妹。
這一次,盡管江充死于太子之手,天子仍然下了夷三族之令。
而焚……
必須說,漢律之中是沒有這種處決方式!
那是古時暴君的手段!
即使是霍光,也不禁為天子的暴戾顫栗動容。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伏尸百萬……”金日磾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看過的一段話。
——這便是天子之怒,需要用無數(shù)的鮮血與生命去平息!
——江充、蘇文……就足夠了嗎?
……
渭水刑場,昔日秦朝的秋決之地,自漢興以來,只有夷三族之時,才會動用。那里緊鄰橫橋,平日里是商販云集的交易之地。
因為去年的那場變亂,長安城中,尤其是長安四市的市人,不少人都失去了不止一個親人,今天,很多人都趕來渭水邊,靜靜地站在北軍士卒組成的警戒線外,在早春正月的晨光中,看著那些身著赤衣的囚犯被軍卒驅(qū)趕著走向河灘邊的刑場。刑囚中不乏老弱婦孺,但是,此時,卻沒有半點憐惜的目光投向他們。
無辜?身在江充的三族之內(nèi),便是罪!
平民無知,更愿意循本心行事?!獙λ麄儊碚f,將失去親人的怨恨加諸于素來溫厚仁善的皇太子……實在是有些難以想像……那么,就怨恨那個衣著奇異、行止詭異的江充吧!
面上黥字,劓鼻,斬左右趾,以木杖笞殺之后再梟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具五刑,夷三族對于長安人來說,除了這一次的人數(shù)多一些、刑罰十分齊全之外,并沒有多少稀奇的,但是,當(dāng)蘇文被縛在橫橋之上,身邊堆滿柴薪時,許多人都恐懼地閉上了眼睛,雙手更是緊緊捂住耳朵,可是,那凄厲的慘叫又豈是如此便能阻擋的?
不知是不是天意,點著的柴薪數(shù)次塌散,負(fù)責(zé)行刑的北軍司馬不得不派人添加木柴,如此折騰了將近三個時辰,蘇文才漸漸沒了聲息,而渭水刑場周圍除了必須留下的軍卒,總已沒有一個人了。
看了一眼灰燼中的焦骨,司馬冷冷地擺手,幾名士卒提來幾桶水,迅速地清洗橋面,燒完的木灰、沒燒完的柴薪伴著那些散架的焦骨落入暗紅色的渭水之中,激起的幾點水花又落回水中,一起東去,仿佛想追上那正在往東行進(jìn)的千車萬乘。
征和四年,春,正月,上行幸東萊,臨大海,欲浮海求神山。群臣諫,上弗聽;而大風(fēng)晦冥,海水沸涌。上留十馀日,不得御樓船,乃還。
三月,上耕于距定。還,幸泰山,脩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己,禪石閭,見群臣,悉罷諸方士候神人者。
對于上官安來說,東臨大海,登極泰山,親見奇觀,這一切都比不上妻子有妊的家書讓他欣喜若狂。
天子于明堂祀上帝,他便在山路上虔誠地祈求著母子平安的渺小愿望。
夏,六月,還,幸甘泉。
甘泉……
得知天子不回長安而是直上甘泉,上官安莫名地感到了煩躁。
——他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聽到甘泉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