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山陵崩時,今上年僅八歲,仍是需要親長教訓(xùn)的年紀(jì),而按漢制,先帝后宮,除了皇后,有子者隨子就國,無子者無論位號皆入陵園守制。
霍光等人都是外臣,出入禁中多有不便,四位輔臣為此事商議多次,始終沒有更好的辦法,最后,桑弘羊提議,寡居的帝姊鄂邑公主入禁中供養(yǎng)今上,其它人也無異議。
孝武皇帝有六個女兒,除了衛(wèi)皇后所出的衛(wèi)長公主、諸邑公主、石邑公主,還有陽石公主、夷安公主以及鄂邑公主,因?yàn)橄鹊鄣拈L壽,到今上即位時,只有鄂邑公主還活著。
當(dāng)然,鄂邑公主的母親蓋姬無寵早逝也是原因之一。
——若是供養(yǎng)今上的公主之母尚在世,是否要加位號尊崇呢?
與配享先帝一樣,這也是不能不考慮的問題。
后元二年三月甲辰,葬孝武皇帝于茂陵的同時,霍光以先帝遺志為由,將昌邑哀王之母李夫人遷入茂陵,享皇后之祭。
朝臣不無非議,卻很快消失——稍稍思忖一下,便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李夫人也著實(shí)沒有其它更好的人選了。
——衛(wèi)皇后涉大逆之罪,被廢葬桐柏;今上的生母趙婕妤因罪獲譴,葬于云陽;王夫人早逝無子,卻本就陪葬茂陵之中,為人臣子豈能擅動?先帝的其它寵姬,如尹婕妤、邢娙娥等人也是如此,倒是李夫人卒后未及葬,其弟李季與中人亂,李氏族滅,李夫人因此未葬入茂陵,勉強(qiáng)可以遷之。
后元二年二月,戊辰,今上即皇帝位,謁高廟。隨后,下詔,鄂邑公主益湯沐邑,為長公主,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秉政,領(lǐng)尚書事,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副焉。
從一個不受重視的公主忽然變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公主,鄂邑公主在最初的一段時間,完全無法適應(yīng)這樣突如其來的身份變化。
在兩漢,儀比諸侯王的長公主是皇女所能達(dá)到的最高地位,這個“長”字非尊崇者不能加,而不是像后世一樣,以皇女相對天子的輩份區(qū)分公主的位號。
武帝即位之初,將姑母兼岳母的劉嫖尊為大長公主,但是,實(shí)際儀制并沒有變化,而且,這種明顯帶有討好祖母意味的舉動也不可能成為后世天子的慣例,因此,兩漢的大長公主僅此一例。
看起來長公主與儀比列侯的公主只是一步之遙,但是,事實(shí)上,這一步對于大多數(shù)公主來說,是終其一生也無法企望的距離。
按慣例,天子只會冊封一個女兒為長公主。魯元、劉嫖都是長女,又是嫡出,武帝偏愛長女,將當(dāng)時還不是嫡女的劉元封為長公主,其它皇女自然不可能有相同的榮幸。
第一個將姊妹冊封為長公主的是武帝。元鼎三年,衛(wèi)青尚平陽公主前,武帝將這個姐姐的地位提升為長公主。這倒也不僅是因?yàn)樾l(wèi)青的地位尊崇,更是因?yàn)樽鳛榛屎箝L女的平陽公主本該在其母冊封后,按舊例尊為長公主,但是,當(dāng)時,景帝一直想補(bǔ)償在文帝時期倍受委屈的姐姐,在冊封女兒為長公主一事上十分猶豫,王皇后出于結(jié)好竇氏的考慮,便主動提出不冊封長女為長公主,景帝欣然應(yīng)允。
可以說,想成為長公主,要么你是皇帝的長女,要么你的母親能成為皇后,若既是長女,又是嫡出,才可能十拿九穩(wěn)。
而既非長又非嫡、生母無寵、本身已不得帝心的鄂邑公主從沒有奢望有一天可以成為長公主。——也許如果她活得夠久,久到經(jīng)歷了三四代天子的更迭之后,出于孝道上的考慮,天子會將老祖宗級的她尊為長公主吧……
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鄂邑公主十分慶幸自己既非長又非嫡、生母無寵、本身從不入先帝的眼睛——若非如此沒有存在感,她怎么能嫁個合心的郎君,悠哉地在那個小侯國一直活到先帝過世?——先帝雖然偏愛長女、長子,但是,對其它兒女卻也并不苛刻,在婚事上更是鮮少干涉。
——當(dāng)初,她第一次在節(jié)慶之外被父親召見,便是被詢問是否有意中人。她鼓起勇氣說了一個名字后,武帝稍稍詫異卻沒有多說。一個月后,武帝下詔,隆慮公主之子昭平君尚夷安公主,而她則被指配了自己所說的那個封戶不過千戶的列侯。
這些感慨在夜深人靜時尤為明顯,但是,天亮之后,在一眾華服宮人的環(huán)繞下,她哪里還記得那些感傷的心事呢?
如今,她是長公主,上無太后,今上又未立后的情況下,她是大漢最尊貴的女人。
從妝臺前起身,走到懸于壁上的大方鏡前,寬近三尺、高逾五尺的大方鏡足以讓人看清自己的整個妝束。
深青帶赤的紺帛深衣上罩了一件菲薄的長命對鳳紋的羅衣,深衣的長壽繡隱約可見,腰間系著長二丈一尺的赤黃縹紺四采赤綬,,佩淳赤圭,假結(jié)充實(shí)的發(fā)髻上,插戴著樣式精美的玳瑁、華勝以及步搖,配以簪珥,將鄂邑長公主映襯得更加光彩照人。
長公主滿意地點(diǎn)頭,對服侍的宮女頜首以示贊許,隨即走出承光宮,乘輦前往建章宮中的駘蕩宮。
征和二年后,先帝一直不入長安,最后崩于五柞宮,卻還是按制于未央宮前殿入殯。翌日,今上即皇帝位,本該居于未央宮,但是,不知為何,年幼的天子于即位當(dāng)日,便從橫跨城墻的垂棟飛閣而建的輦道入城西建章宮,隨即就進(jìn)了鉤弋宮,無論眾人如何勸說都不肯出宮門一步,哪怕武帝葬茂陵的那日也是。
三個月后,在霍光等人幾近強(qiáng)迫地勸說下,劉弗陵離開鉤弋宮,住進(jìn)了建章宮中的駘蕩宮,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入未央宮。
鄂邑長公主隱隱明白——這個年幼的天子恐怕有著一般稚兒所沒有的記憶力。
——知道太多并不是幸事。
因?yàn)檫@份憐惜,她對這個本來從未見過的幼弟是真心疼惜,盡力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她只是長公主,也只能做這些事。
進(jìn)了帝寢,喚醒年幼的天子,趁著宮人服侍洗漱的時間,鄂邑長公主開始為天子挑選今天所著的衣裳,卻忽然聽到天子稚氣的聲音:“皇姊可知道,最近大將軍與左將軍怎么了?”
她轉(zhuǎn)頭,看到身高已超過六尺的天子側(cè)著頭,十分天真無邪的樣子,眼中閃動好奇的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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