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繼續(xù)前行,過了雄偉的居庸關(guān)口,大雨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熱風(fēng)裹挾著豆大的雨點,向著轎內(nèi)逼面而來。
這該死的雨直撲進來,就像是一盆涼水兜頭澆了下來,我們身上的幾件單衣早已經(jīng)被淋了個透濕。一陣陣悶雷打下來,烏云壓頂、泥濘路滑,耳邊只聽見騾子受驚之后的類似于“嗚嗚”的聲音。
我猜這好幾匹“有功之臣”是在抗議吧?
忽然我聽見一直縈繞在耳邊的駝鈴聲停住了。小心將濕透了的簾子掀開一角,我發(fā)現(xiàn)人馬前方太后的轎子已經(jīng)停住,在轎旁引路的楊德青獨自一個人騎著騾子護著太后,他的兄弟則在我們這乘轎子旁邊隨護,唯獨不見崔二總管。
我大著膽子舉目一看,原來“崔回事兒的”騎著他那老鼠色騾子,身上披著洋呢子厚布雨衣,正在向著車隊方向趕過來呢!
崔玉貴趕到太后的轎前,從身上脫下雨衣,鋪在地上,人則恭敬地跪在暴雨里,雨點子模糊了我的眼,但崔玉貴依然朗聲奏事道:“太后,奴才罪該萬死!這雨衣是前路官長借給奴才的!兩宮都未帶雨具,奴才怎么敢……”
“行了!”太后打了個寒噤,語音也打了哆嗦,“前面怎么樣?”
“回太后,再向前二十里,可到岔道,端郡王、那王、剛樞密、趙舒翹大……”
“行了!玉貴兒,他們都來接駕了?”
“回太后,是的,能來的都來了……只是……”
“哎呀,別的都不重要!玉貴,你到前面去開路,快點趕到岔道,咱好換衣服!”太后不耐煩了,揮手打斷了崔玉貴的話,“快快趕路!”
“是……是!”
崔二總管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混上,想來他一定很失望吧。他失不失望我不知道,只是我明明白白的看見他朝著我大舅李總管的第四乘馱轎憤恨不平地看了一眼,然后打‘騾’追上了前面的楊向?qū)А?p> “德青,兄弟!我跑前跑后,可太后不待見……”崔玉貴的聲音極小,沒入駝鈴聲中,再加上風(fēng)聲,我只聽得這么半句。
一場大雨把天色洗得澄明,太陽也暫時隱下去,天氣涼了下來。
但是這樣的“涼爽”,對于我們這些渾身濕漉漉的落難者來說,也是一種煎熬!
我看著身旁神情落寞的載湉,深藍色的長袍濕了水,成了深青色,我的那件舊褂子也成了黃乎乎的顏色,緊緊貼在他消瘦的身軀上,從我的角度,只看見他蒼白的胡子拉碴的側(cè)臉。
轎廂里頭也開了河,我們的靴子泡在雨水里,冰涼涼的感覺從腳心直達腳踝,從腳踝直至心里!
“全濕透了,皇上!您冷不冷?”我看向身側(cè)的載湉,他冷著臉,沒有表情,似乎懷著怨恨,又好像自我懲罰。
“活該?!彼谋〈揭粍?,說出這么兩個字。
我知道他在恨太后,不是她執(zhí)意宣戰(zhàn),哪有這么悲慘的西行呢?
車隊繼續(xù)前行,沿著蜿蜒的黃泥小路,進入了一片農(nóng)田。至于那田里的莊稼,生長在南方的我也只是以前從電視上看過。這回親眼看見,好容易才對上號。
載湉忽然抬手,掀開轎簾朝外面看了一眼。
高高的碧綠的桿子上生著細長的葉子,頂端頂著青不青黃不黃的一大把穗子。
“這是什么?你見過沒有?”他小聲問我。
“高粱地?!蔽一卮?,“我也是頭回見!”
“可以吃嗎?”
“……”
高粱是粗糧,皇上大人沒吃過很正常的。
我道:“高粱可以釀酒,也可以做飯吃,還可以和面?!?p> 轎子里的載湉眼神忽然極度落寞,沉默良久之后,他道:“我從沒見過,就是吃過也對不上號了?!?p> 哎!見多才能識廣,您在這深宮內(nèi)院呆了這么久,沒有見過,自然就不會知道了。
我想了一想,鼓勵他道:“皇上,沒事兒,這不就見到了嗎?以后,您不就明白了嘛?!?p> 我們正在討論高粱的事兒,誰知忽然聽見幾聲槍響!
“砰砰砰!”
車隊在第一時間停了下來,我看見載湉的臉色已是灰白,額上青筋暴起,顯然是害怕至極的樣子。
其實我也已經(jīng)嚇得六神無主,電光火石之間,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擋在載湉身前,仿佛自己身穿“防彈衣”一樣!但是我覺得,這個時候,站著的我,雙腳已經(jīng)在顫抖了!
很快,我看見轎外有一個老熟人,死死守在載湉的轎前!
這個在緊要關(guān)頭趕來的人,是和我一起在西貫“盡忠”守夜的貝子溥倫。
我以前聽“姑母”告訴我,倫貝子他爹是貝勒載治,他比我小好幾歲,輩分上也比我小一輩兒呢,這么算起來,他是“我”的表侄。
太后也慌了神,她急忙喊道:“都別上轎!在轎前守衛(wèi)就是!”
第一個趕到太后轎前的,是我大舅李蓮英。
雖然他腳上有傷病,而且又坐在高高的馱轎上,可是姜就是老的辣,李總管的速度就是麻溜!
崔玉貴也顛顛地跑來了,他正在前方開路,來回奔波當(dāng)然需要時間!所以這回他又落后了。
躲在高粱地里打了幾槍的神秘匪徒終究沒有露面,等了一會以后,受了一場虛驚的眾人,再次起程,奔赴岔道。
由于倫貝子方才的忠君表現(xiàn),他被急于表現(xiàn)“仁慈”的姑母重新安排到載湉的馱轎里;而我只得繼續(xù)騎著那匹犟騾子,默默思念著我那朝夕相伴的妻子蓮蕪和我的干奶奶。
原本不算太遠的路,因為一場雨,變得極為難行。楊向?qū)г谇伴_路,見到道旁有井水,急忙回報太后。
太后一聽有水,極為迫切地喊了一聲:“停轎!”接著太后啞著嗓子對老崔道:“水!我要喝水!”
崔玉貴接著跑過來了,他誠實地對太后說:“太后,那水不能喝!剛下了雨,水里有青苔,那水是綠色的!”
太后狠厲地瞥了崔二總管一眼,一撇嘴道:“管它綠的紅的!我快渴死啦!”
崔玉貴這回急了,“太后老佛爺,楊德青不懂事,那水真的不能喝!”
許是從來沒受過那樣的罪,或是求水的意愿太過強烈,太后親自跳下轎,緊走幾步,“為什么不能喝,讓我瞅瞅看!”
太后自己大著膽子過去看,不一會兒白著臉回來了,“涇德……涇……你們快過去,把那臟東西埋了!快快……快點兒!”
平素頤指氣使的姑母太后,此刻像見了鬼似的話也說不明白了,“快快……快!”
我打著坐騎上前,只見那口井里泡著一個死人,草帽還耷拉在項上,井里咕嚕嚕地冒著綠水,好一派恐怖景象!
我在崔玉貴手下太監(jiān)們的協(xié)助下處理了那個男子的尸身。車隊自然是不會在原地等著我了,等我趕上的時候,載漪、載瀾、載勛、趙舒翹、英年、啟秀……等等一干大臣已經(jīng)在岔道口接駕了。
太后沒有聽載漪他們匯報任何事情,眾人風(fēng)塵仆仆地來,磕了個頭、跪拜一番就各自散去,準(zhǔn)備繼續(xù)護駕了。
太后早已聽了李蓮英的匯報,得知了宮內(nèi)外此刻的情況:八國聯(lián)軍尚未進宮,但是一群洋兵沖進了老國丈崇綺大人家,把他的家人全都殺害了。隨隊逃來避難的崇老大人悲憤之下,在蓮池書院上吊身亡。
受義和拳圍攻的使館人員也逃了出來,一把火燒了載漪的府邸。端王府上許多人都無辜喪命了。大火還連累了翰林院和太醫(yī)院,好在兩處官員損失不大。(他們都已逃光?。?p> 我的老上級懷塔布等人淪為俘虜,據(jù)我大舅私下所說,懷大人奴顏婢膝地討好洋人,連洋人也很不待見他!
但是經(jīng)過這件事,我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崔玉貴忙前忙后,他的徒弟也很優(yōu)秀,可是他比不上李總管。雖然他日益老邁,而且現(xiàn)在正在病中,但是靠他多年的經(jīng)營,他的耳目無處不在。這些人安排巧妙,消息精準(zhǔn)。這正是太后需要的,也是老崔永遠比不上的地方。
眾人退走的時候,我看見載湉依舊是原先那身裝束,藍紗長袍、粗布小褂和綠色護軍褲子,而太后也沒落上什么好,依舊是那身破舊土氣至極的農(nóng)婦裝。
載漪臨去的時候,想要找什么似的,往人堆里瞧,我知道他是要找他兒子溥儁,但是終究沒看見。
百官在背后“隨扈”鑾駕,原本只有一頂轎子、四乘馱轎和幾輛轎車、幾輛大車的車隊,一下子壯觀起來。
崔玉貴支會了延慶州的州官,終于給我們這一大群人安排了住的地方。簡陋的小院里草草一宿過后,大隊人馬再次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