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為大舅子教我的避禍之道,我至少還要過些日子才能用得上。誰知道剛到聞喜縣境內(nèi),太后就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
和前些天一樣,現(xiàn)在的天氣既陰且冷,連綿的陰雨一連數(shù)天不停。我的心情也是極差,因為自從中秋一別,蓮蕪就被太后留在行宮,再也沒有陪在我的身邊。要知道,現(xiàn)在我和她的感情非常好了!可是,就跟上次似的,我和蓮蕪即使能見面,也說不上話,更別說說上幾句貼心話了!奶奶的,不是俺不文明,這算哪門子“夫妻”!
而且這幾天一直在行路,華麗的“民宅”我是住不上了,現(xiàn)在我耳邊聽著白色大帳篷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心里對太后的怨恨之情不由自主地就冒了出來。無以泄憤,我的手重重地捶在離我最近的一張桌案上,啊,真疼!我低頭一看,原來不小心捶到了桌角!
“公爺,您咋的了?”耳邊傳來孫小胖子獨特的問候聲,尖尖的、帶著稚氣,軟軟的,像個女孩子的聲音。
“阿福,你有什么事?”我收起內(nèi)心的不滿,和善地望向他。
“公爺,您疼嗎?”他怯怯地問我,然后轉(zhuǎn)面看向帳外,“奎山叔讓我來告您一聲兒,太后召見。”
我詫異道:“奎山呢,外面下著雨,他還在外面?外讓他進來!”
孫敬福朝外看了一眼,傳話道:“奎山叔,公爺找您呢。”
何奎山收了油紙傘,撩簾子進來,正要行禮,我止住他,嗔怪道:“奎山,外邊冷,籠上盆火,烤一烤!榮全呢?”
何奎山眼神中盡是暖意,他的眼是典型的內(nèi)雙,瓜子兒臉眼梢上翹,眼珠兒是烏溜溜的,瞳仁很大,眼角飛光,膚色白皙如透明,他是個典型的美少年。
顏控作用之下,我承認何奎山先生是我最??愛的隨從,此刻對他的話也都是出于真心,絕無半點敷衍。
何奎山優(yōu)雅地對我說道:“趙先生在車上等您,太后急召,公爺快點兒,要不然怕誤了事兒?!?p> 我心里不屑,隨口答道:“哦,知道了?!?p> 也許是這種貌合神離的口氣讓何先生不安,他提醒我道:“公爺,小的想提醒您,禍從……”
不要以為奎山大膽,這是蓮蕪給他的特權(quán),要他隨時可以提醒我,說是“免得我招禍”!
我截口答道:“知道了!”回身我給了阿福一個愛撫,摸著他光光的腦袋瓜,我道:“你甭去了,一會兒坐在奎山叔腿上烤火!要聽話,聽見沒有?”
小孫認真地望了我好久,然后說:“公爺,你好像我哥!”
我一聽來勁了,一本正經(jīng)地蹲下來看住了他,“叫哥!”
“……”他眼神空茫地望著我,不說話。
“快叫哥!”
“奴才不敢……”
“叫哥??!”
他看定了我,忽又抬眼看看一旁站著的何奎山,何奎山睫毛向下,看著地面。
“叫……”
“哥?!彼偷秃吡艘宦?。
嗬嗬嗬……小孫,其實我比你大不了多少,這個便宜我沾定嘍!
我用小駒子健壯的胳膊抱起孫敬福轉(zhuǎn)了個圈兒,“你小子!”
然后我轉(zhuǎn)身上了我的馬車,對趙榮全說:“榮全,老婆子那里你也別去了!進帳烤火去!”
“可是公爺,這馬車……”
我打斷他道:“公爺我是誰???我是‘小駒子’,兩歲就會趕馬車了!”
?。ㄆ鋵嵨沂亲罱鼘W(xué)的,最多算個半吊子?。?p> 趙榮全疑惑地看向我,“可是……”
“沒有‘可是’!”
……
聞喜行宮是一般水平,遠不如太原行宮奢華。前一陣兒車隊過趙縣,那兒的李知縣找廚師給太后做菜,可是太后還沒說話呢,岑春煊表忠心心切,這就參了李大人一本,說他招待得不好。結(jié)果李大人就這么丟了官。
現(xiàn)在我看聞喜行宮還不如趙縣呢,想來太后的心情更差,我一路默念著大舅的“避禍之道”自己駕著馬車來到行宮。
我進了行宮以后,自然想多看看媳婦,可是“姑母”三句話就把我給攆出來了。
“涇德啊。剛毅病了。你代我們母子去看看他?!?p> 太后把“母子”兩個字說得很重,我于是留神看一下坐在太后身邊的載湉,他依然是木偶一個,那雙空茫的鳳目,此時竟有呆氣。
他身上這時不見了我的小褂,剛換的一件厚實的背心,成套長袍,都是烏不溜秋的,看上去十分老氣,我猜那是我大舅子的。
我想載湉應(yīng)該對此事不熱心。因為他和剛樞密結(jié)了大仇,翁師傅的開缺、六君子的監(jiān)斬、義和團的任用全有剛樞密的份!
但是太后的心機,我實在猜不著。按說剛毅是她的支持者,至始至終一直如此??墒?,如大舅子所說,當(dāng)載湉因為議和的事“詰責(zé)”剛毅的時候,太后為什么一言不發(fā)呢?
很快,我就將得知答案。因為李蓮英追上我,遞給我一只香瓜,果香撲鼻的白玉瓜,我想,在那個年月,這應(yīng)該是個稀罕物。
大舅子親手把它放在我手,囑咐我道:“阿德,太后要你把這個送給剛大人。記住,去看老上級,不要多說話。言多必失?!?p> 我不敢耽擱,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到了剛樞密的住處。進了他的帳子,我說了很多希望他早日康復(fù)之類的話,礙于禮制,他顯得十分恭敬,因為我代表“兩宮”,他嚴格按照程序問了安,行動之間,我看他氣色顯得并不算差,只是臉色有些暗淡而已。
最后我恭恭敬敬地遞上那只香瓜,剛樞密愣了一下,撩開帳門,絲絲的雨打了進來。他一手托了那只香瓜,一手拉著帳門的青色布簾,“來人,再去買些,我就好這一口。”他對著外間吩咐道。
說完了這句,剛毅對我道:“公爺,請您上稟太后,臣剛毅自戊戌以來,一直效忠于老佛爺,不是臣沒有忠君之心,而是皇上任用新進,所??幸的都是漢人,‘漢人一強,滿人必亡!’我剛毅起于微末,執(zhí)掌刑獄,蒙太后不棄,拔擢至今,位在樞密,也不枉此生了!求公爺回奏太后,萬萬不能重用漢人,貶抑貴族!臣剛毅,生前死后都是太后的‘家仆’!”
我聽剛樞密的話,不像在表示感謝,反而像在交代后事,于是我勸道:“大人好好調(diào)養(yǎng),這些話何用下官代奏?您養(yǎng)好了,自個兒去說吧!”
“是是?!眲偞笕宋羧盏目癜镣耆灰娏?,取而代之的是病態(tài)的柔弱,他輕聲道:“小公爺,本官身子沉重,只得失陪公爺,請公爺不要怪罪?!?p> 我見剛毅無心再談,連忙起身告辭,我怎么也沒想到,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剛樞密。
三天后,正在趕路的我坐在馬車里看見邸報,剛大人因為患上痢疾,醫(yī)治無效去世了。
我從載澤那里聽到謠言,說自從我那日走后,患有腸胃炎的剛樞密一直不停地吃香瓜,而且是連籽兒一起吃,最終活活拉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