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蕪哄著兩個家伙,折騰到老晚才睡,她是個體貼的好妻子,因為看出我心情欠佳,特意要我在書房獨宿一宵,明天好有精神當值。
我把自己卷成團兒,只聽得窗外雨聲不停,半閉著眼,也覺得一個霹靂照亮了暗夜,緊接著是一陣炸雷。
雷雨中,我聽見有人焦急地拍著后門,聲音很大,像是打劫的。
我披了件藏青色的單衣,扣上了門襟上的兩個扣子,另外三個由它去松著,沒好氣地出了書房門,只是站在檐下,嚷道:“誰啊,這么晚上門,還讓不讓人歇覺?!”
話音未落,我看見兩個人朝我奔過來,一個是我的護衛(wèi)趙榮全,另一個,正是值守涵元殿的沈爺。
沈爺將他那把米白色孟宗竹柄的傘丟在地上,迅速地跪在我的面前。
透過雨簾,我看見此刻的沈爺,滿臉是水,不知道是雨還是淚,他很虔誠地望向我,“求您,去一趟南海子!求求您!”
雨很大,沈爺帽子上的纓子已經(jīng)淋成了黑紅色,藍色的工服完全濕透,緊緊貼在他的身上,但是他還是重復著他的請求,“求求您,去一趟南海子!”
我心想載湉實在有福氣,到了這地步居然還有這么忠誠的手下,甘心為他赴湯蹈火。
今時不同往日,太后自回鑾以后,對瀛臺的管制是明松暗緊,莫說我此去吉兇莫測,就是沈爺貿(mào)然來訪,一旦泄露,必死無疑。
但是看見沈爺那副模樣,我心里又想起載湉以前對我種種的信任和寵愛,一瞬間我作出了決定,不用沈爺再說第三次了,我決定,立刻穿著沈爺?shù)臐褚路?,換上他的腰牌,前往南海子。
進入瀛臺雖然很麻煩,但是有了沈爺?shù)难?,我進入涵元門之前沒受到盤詰。
奇怪的是,這一次涵元門前居然沒有主事的太監(jiān)把守,我對著門口的侍衛(wèi),亮出李大總管的名號,胡吹一番,侍衛(wèi)們不愿擔責任,睜一眼閉一眼地把我放了進去。
走進涵元門,我沒有看向前方朱窗綺戶的涵元殿,而是看向了正對著涵元殿的香扆殿,那里同樣重門深深,我知道,如此冷寂的雨夜里,單痩的靜芬皇后住在里面。
我第一次感受到,君王的癡情,原來是后//宮女子的夢魘。我知道,這濺著水花的太液池附近,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處盯著我,也許到不了明天,我的“劣跡”就會變成一份薄薄的“說帖”,出現(xiàn)在太后的案頭上。掩住自身復雜的情緒,一身濕衣服的我,輕輕推開涵元殿的門。
涵元殿里的凄涼景象,果然更勝從前。想來因為前陣子的陣雨,墻體已經(jīng)霉爛,用花布遮住了破爛的地方,但是隨著窗外邊吹進來的濕熱的風,那花布的一角耷拉下來,刷刷作響,伴隨著破了的窗紙細細的“啪啪”聲,和外間瓢潑大雨的聲響,簡直是一支最凄慘的安魂曲。殿里的陳設倒是變得滿滿當當?shù)?,極目一望,到處掛滿字畫墨寶,仔細賞鑒,全是主人的手筆。
風灌進殿里,穿著濕衣服的我,打了一個寒噤??聪蚰厦?,那里有一架沒有花紋的明黃紗屏,我知道載湉的木榻就在這屏后的南窗下。
我正準備轉(zhuǎn)過屏風,卻聽見里面載湉正在苦苦哀求:“老爺子!別走!您說五十遍就五十遍吧!你別走,不要不理湉兒!老爺子!”
接著是王總管的聲音,他老人家顫顫巍巍地道:“老爺子,您……”
我聽見袍褂摩擦的窸窣聲音,然而載湉的反應更加激烈了,里面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哭求道:“老爺子!你不要離開我!我答應你,總有一天會把你的榮譽還給你!你是我的師傅,憑什么要她來封!老爺子……你不會原諒我了……老爺子……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
“老爺子,不要害怕。老奴王商在這里守著你,只要老奴還活著,一定不會丟下你的!老爺子!”
我忽然明白了,太后用慶王來試探載湉,她想用一床錦被來掩蓋住她對翁師傅所做的一切,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樣。我迅速轉(zhuǎn)過了屏風,跪在載湉的面前,側(cè)面而臥的他高廣的額頭上滿是汗珠,眼窩深深地陷進去,面容已經(jīng)消瘦至極,原本豐隆帥氣的下頜已經(jīng)因為消瘦而變得有些尖,他的一只手死死扣住王商的手腕,眼睛但是越發(fā)亮了,像是晴日的星光,“師傅,不走?!?p> 我輕輕抬起他的手,但他的手還是很執(zhí)著地拉著王總管,王總管無奈,只好停在那里,把手放在原處,任由他死死抓住。
我柔聲勸道:“皇上不鬧了,表哥陪著你?!边@一句話果然有用,他一閃神之下,松開了王商的手,我給干爹使了個眼色,王商干爹剛要退出了殿外,卻發(fā)現(xiàn)載湉的神志,依然不太清楚,他還是喃喃地望著我,說道:“湉兒怕打雷,師傅不走?!?p> 王總管站起身子,遞了一碗安神藥給我,我托在手里,藥的熱氣騰起,隔開了我和載湉,我想起以前在奏事處干的時候,他對我說起的點點滴滴,現(xiàn)在只有裝成翁老爺子的樣子,盡量溫柔的說給他聽了,我緩緩道:“阿哥不哭!師傅在這里,阿哥不怕!師傅讓人給你做‘呼雷車’,讓一大群人圍著阿哥唱歌,歌聲會掩住雷聲,阿哥就不會害怕,就可以乖乖睡覺,等一覺醒過來,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我哼著小時候爸媽輪流給我哼唱的搖籃曲,載湉變得極為安靜,漸漸睡去的他,五官的線條依舊柔美,就像當年手握玉璽站在天安門上的時候一樣。
我乘夜離開南海子,第二天西苑門開,我讓沈爺趁機隨在跟著載湉上朝的大隊后面混了回去,一切都在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