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今天，我上任已經(jīng)有六天了。我本以為那是個閑差，還覺得表弟是在想著法子照顧我。這時候，我才真正發(fā)現(xiàn)，失去了權(quán)柄的載湉，真是“嗜書如命”!
我一天八遍地往商務(wù)印書館主管出版事務(wù)的張元濟大人那里跑，小腿都跑細了一圈兒。張大人曾經(jīng)積極參加維新，而且他也是翁師傅的學(xué)生之一。今天我往老地方跑的時候，張大人說道：“大人，老爺子要的這幾本都沒有出版，您最好去見駕，說清楚了才好。我寫了一分明細，您只要想法子傳進去就好了。您知道，我的身份……有點不便……”
接了張大人的鈞旨，拿上他開的明細，我當(dāng)然有足夠的理由可以進瀛臺了！
但是我剛剛得到首肯進了涵元門，就發(fā)現(xiàn)涵元殿附近的值守人員大有不同。守著瀛臺門的，是大舅子的徒弟，但是算不上親信；渡水而進，到了涵元門，我見到的是十幾個面無表情的太監(jiān)，我仔細回憶他們的臉，覺得西行的時候，我好像見過他們出現(xiàn)在崔二總管身邊，但是可惜啊，一個也不熟識，完全套不上交情?。?p> 我穿著三品的官服，頭戴花翎，毫無懼色地走了進去，一個稍微年長一些的太監(jiān)面露緊張的神色，我驕傲地朝他瞥了一眼，他就畏畏縮縮地避開了我的目光。
真是欺軟怕硬！我暗暗想道：“這道門里面，又會是誰管著呢？”
深秋的涵元殿景色蕭索，天色有些陰沉，雖不下雨，但是濃云密布，原本溫和的秋陽，藏進翻卷的云層里，不見蹤影。
太液池邊依舊數(shù)株衰柳，稍遠處挺拔的梧桐，此刻落葉滿階，有幾片飄零的黃葉，卷著邊兒飄在寂寞的太液池上，就像幾只無主的小船，一瞬間隱入了泠泠的水光之中。
我到涵元殿前的時候，正是午后。我這才想到這次可能不湊巧了，載湉要陪著太后坐小火車去園子里用膳，這會兒一定是碰不到的。
剛剛我是一個熟人也沒瞧見，現(xiàn)在居然抬眼就看見了王欽臣！沒想到這個家伙居然又給派回這兒來了！
我正想走向前去，向他說明我等待見駕的事，可是再一看，這勢頭大大不妙！
王胖子正在追著一個孩子，在他的后面，跟著幾個拿著板子的、兇神惡煞的太監(jiān)，在那群太監(jiān)的后面，跑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修長的身影——那個人我認(rèn)識，他正是那天冒雨來我家的沈廷玉。
那個孩子，前些天我在大舅子的值房見過一面，此刻，他疑惑地看著王欽臣和他身后的一大群人，眼里只有疑惑、竟然沒有憤恨，“王叔叔！我做錯了什么？那彈弓子是萬歲爺管我要的呀！”
“這我可不知道！小孩子，你的罪名是‘引導(dǎo)皇上玩樂’，是老佛爺她老人家要殺你，可不關(guān)我的事兒！”王欽臣朝身后的人看了一眼，我不用看清楚也猜得出他的表情。于是，很多人沖了上去。
“反正我跑不了了！”孩子脆生生地說了一句，回頭朝王欽臣他們看了一眼，“打屁股疼！我受不了！”
孩子就這樣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縱身跳進了太液池。沈爺哭得非常傷心。他想要沖上去拉那個孩子一把，可是卻被后面的幾個人死死地?fù)踝。?p> 電光火石之間，我發(fā)現(xiàn)沈廷玉也縱身一躍，落進了水里。
已經(jīng)趕到池邊的我，再也沒辦法記著大舅子教我的所有東西了，我覺得一切體統(tǒng)都是多余的，參加過業(yè)余游泳隊的我，一縱身也跳了下去。
當(dāng)載湉坐著六人抬的竹制肩輿回來的時候，那個善財童子一般可愛的孩子，早就成了一具小小的、冷冰冰的遺體；而我拖著沈爺游了半天，這個和他主子一樣倔強的人就是不肯上來，翻來覆去地說著一句話：“爺讓我照顧他的！”
載湉剛一下轎，看見太液池里，正在撲騰的我倆，只是冷著臉說了一句：“拉他上來！”
我手邊的沈廷玉，失去了抵抗的力氣，由著我生拉硬拽，楞是把他拽了上來。
我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盡，卻看見穿著淺明黃色常服，配著黑底銀線壽字紋馬甲的載湉，只是看了我和沈爺一眼，道：“你們快換衣服去吧?！蔽液苈兀瑤缀跏峭现驙敚景鍢驏|頭，他的那間值房走去。一回眸，我看見載湉向我們的側(cè)前方走了幾步，那里站著兩個人，一前一后抬著小豆子的遺體。載湉纖細的手指，朝著孩子的小臉撫了上去，手指還沒有落上孩子的面頰，那顆掛在他長長的睫毛的淚珠卻早已忍不住了，載湉看著孩子的遺體，細不可聞地哭了一陣子，忽然他的眼中狠光大現(xiàn)，臉上的眼淚也不擦，他就快步朝著王欽臣逼了過去，狠聲問道：“這孩子哪兒招你了，你們連他也不放過？他才八歲呀？！”
“奴才是奉旨……”
王欽臣還沒有說完，臉上早就著了載湉的一巴掌！
憤怒的載湉朝著身后的幾個人道：“給朕打，給朕狠狠打這個王八蛋！”
但是所有扛著板子的打手都站在原位不動。
有幾個人腳下踟躕，但是終究是站在了原地。
載湉原本蒼白的臉漸漸露出極怒的緋紅，額上的青筋隱隱顫動，精致的五官也顯出盛怒中的扭曲，他那雙丹鳳眼睛，逼視著王欽臣，把所有的怒意都寫在臉上，“啪！”又是一巴掌，重重一腳上去，王胖子已經(jīng)是極其狼狽地斜坐在磚地上，載湉的聲音已是低吼：“你們不打，我來！捂著你的臉，帶著你的傷告發(fā)去吧！朕早說過了，朕到這里，死生聽天！你有種的沖我來呀！逼死個孩子，算什么本事！我打死你這個王八蛋！”
……
王欽臣被打得確實很慘，可是那個無辜的孩子也就這樣葬身在太液那片寒波里。青史自然不會記住他的名字，但是我想，那個可愛的身影，應(yīng)該會長久地留在某一些人的記憶深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