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入冬了。京城的冬日氣候干冷，北風尖厲如刀割得人臉上生疼。我換上了厚實的棉質(zhì)官服，腦后著意插了那支短花翎，配上三品藍寶石頂子，簇新的一掛硨磲朝珠，隨同內(nèi)務(wù)府各處堂官，在公署等候李總管親傳旨意。
慶大人忽然碰了一下我的衣角，小聲對我道：“涇德，別怪我沒提醒你。這兩天消息不好，聽說是四處鬧災荒，前些日子臺灣地動，死了不少人。太后心煩，誰知皇上又作了一首詩，傳揚出來。太后疑心，有人把消息傳給……”
我知道慶大人是想保護我，可是外間的消息，的確不是我傳給載湉知道的。我有什么好怕的呢？我正在自我安慰，大舅子進內(nèi)傳旨。旨意說由禮部統(tǒng)管，要內(nèi)務(wù)府全力協(xié)助，因眼下四處災荒，要皇上明日起行，告祭各處太廟，請求祖宗在天默佑。
這是戊戌之后的常例，各處祭祀向例都是載湉引著人去拜，本不足為奇?？墒谴缶俗咏又逯樞剂艘粋€事實：太后要在寧壽宮召見我。
我心里坦然，見到太后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出了崔二總管和王德環(huán)外，那個王胖子也陰著個臉站在一側(cè)。
我頓時有些不祥的預感。行完禮，得到“平身”的示意后，我拘束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了好一陣子。
“姑母”同樣是一言不發(fā)，直到我自己聽見了自個兒的心跳聲，太后這才抽完了“青條”，吐了一口煙圈，對我說道：“涇德！聽說前些日子，你從外間弄藥進來，你知罪嗎？”
我依然站著，對姑母道：“回稟太后，侄臣知道前些年朝廷即有諭旨：‘王公大臣膽敢私自獻藥進御，嚴懲不貸?！豕星胰绱?，何況區(qū)區(qū)小臣，侄子又怎敢私自獻藥呢？”我說著，極其委屈地望了一旁的王欽臣一眼，道：“姑母可以明察！”
太后重重一笑，聲音飄滿庭宇，嚇得我登時毛孔緊縮，太后道：“小猴崽子，這條令諭，你雖不曾犯，卻救了玉貴兒的鄰人一條小命，也算功德一件吶。”
?。∥倚睦镩L舒了一口氣，只聽太后道：“皇帝這回的詩極好，該收進御制詩里。這稿子就由你帶出去，責成那些個編書的去辦?！?p> 我恭恭敬敬地拿過詩稿，只見上面寫道：“秋風起兮草木黃，燕子歸兮雁南翔。芙蓉落兮桂子芳，懷古人兮不能忘。橫汾之歌何壯哉，俯仰千古真雄材。寶鼎出兮祠后土，性好奇兮志用武。嗟太荒兮安足數(shù)，五谷熟兮衣裳完。秋風秋風兮，毋使吾民饑且寒?！?p> 太后望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老崔，笑道：“既然你那個鄰居已經(jīng)見好，就讓他再回本職吧！也該讓他私下里多謝謝涇德才是?！?p> 老崔含笑，答應道：“是?！?p> 老太后的臉卻忽然繃了起來，目露兇光，多時不見，她那嘴角邊的法令紋又深了一些，顴骨卻愈發(fā)高起，襯得她的臉更加消瘦，偏偏瘦臉下邊脖頸處的皮膚沒有藏好，松垮垮地垂著，敗壞了“姑母”原本威嚴的氣質(zhì)。
繃著臉的太后對著王欽臣、崔玉貴和李蓮英道：“全都下去！涇德，你留一留！”
完了，別人下去不要緊，李蓮英下去了，我可就孤立了！
太后低聲道：“我只讓他批那些例折，臺灣地動的消息我也不曾在朝上議過，也不知是哪個天殺的逆黨告訴他的？平白寫出這種高談闊論的東西出來，好像普天下只有他憂國愛民！涇德，你去給我查一查，看看是誰與皇帝互通的消息，找到實據(jù)告訴我，自然虧待不了你！”
我見太后好像還不打算辦我，此時還是要大著膽子頂了頂，便正色道：“姑母，這實在是冤枉！您看這詩，哪里是皇上的字跡？”
“這個你別管，自是有人報過來的！”
我侍立在姑母面前舉著稿子向著光看了一瞬，對姑母道：“姑母，地動的事昨兒才有，這詩里明明是秋日光景，時間顯然不對，也許是有人托名為之呢？”
“行了！”姑母大怒：“托古言今、改個氣候節(jié)令，不是常有的事？你總是偏著他做什么？告訴你，這回的事，你給我做好了，若做不好，仔細你的皮！”
“不知姑母有何差遣？”
太后的護甲一動，“你附耳過來?！?p> 姑母輕輕的吩咐讓我覺得有些可笑。她的意思，要我?guī)鲜窒?，前往廣東康先生的老家，去刨了康家的祖墳。
我道：“姑母忘了，當年，您不是已經(jīng)讓李中堂他們派人去刨了嗎？何必要多此一舉呢？”
“當年墓址不確，還有幾處墳地沒給他刨了！而且，我方負責挖墳的劉大人還險些被刺客殺死！你此去一定要大張旗鼓，最好把這事傳進……”
聽了姑母的話，我知道這是一定和前不久的新聞有關(guān)，也許太后只是想試一試載湉而已。我垂眸向下，沉聲答應：“是?！?p> 姑母道：“你去廣東之前，可先跟著去一趟各處太廟，順便見一見皇帝，我對康逆余黨向來絕不手軟，也該叫他知道知道！”
我又應了一聲：“是。”
這下太后的神色又恢復安然悠閑，慵慵懶懶對我道：“據(jù)玉貴兒說，那沈廷玉為人十分老成，向來不曾做出教唆皇帝學壞的事。按說他的話我是信的，可那姓沈的偏又是王商的徒弟，年紀也太輕些。雖是用他，我到底怕他離心。這次的事，玉貴保你，也就罷了。你今后需遠著他點！”
反正我違心的話說得已多，再多說一句也無妨的，我閉了眼不看太后，應道：“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