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惹禍
“糊涂,我堂堂龍家,江南屈指可數的大富人家,不可能我嫡妹下嫁于一位長工后,我的女兒又同樣下嫁位長工?!弊谡龔d大椅上的龍老爺,頸暴青經,兩眼怒瞪在堂所有人,然后重重的手一橫,茶桌上的杯盤砰砰落地,指著在坐的各位,“這些年你們都做什么去了?”
龍府上上下下一片混亂,人心慌慌,在廳上坐的是主子們,廳外膽戰(zhàn)心驚的站著好幾排仆人丫鬟們。
“老爺,冷心已是長為二十九大齡尚未出閣,如今好好的有個信得過的人愿意娶回去做妻,又怎么就不行了呢?”說這話的便是這龍府的當下第一女主人,也就是二太太柯文雪,她有著端莊的著裝,且自始至終保持嚴謹的表情,“難道就得讓她一輩子老死在閨中?!?p> 大伙兒都知道,這冷心也就是府里的大小姐,她是大太太杜玲瓏所生,不幸的便是生她時大出血而死,所以她的名字為:龍冷心,一個讓人一聽就心冷的名字,不過話說回來,倘若當年大太太所生的是位男孩,那可就為長孫大少爺,命運自不會如今這般悲苦,應該講活在繁華叢中的冷清。
“姐姐,你說得倒是輕巧,冷兒好歹也是出生大富人家子弟,四書五經,古書現文的也是樣樣精通的,就這單單的嫁給個長工,難不成要她去田地間寫詩繪畫,又怎過得下世人的眼?。俊边@個四太太艾美鳳,她自生的妖艷嫵媚,可惜出生窮人家先前嫁到這龍府時只得處處小心謹慎,所幸連連生得兩位少爺,當下少爺們已長大成人,也就囂張跋扈的怨恨起當年所受的委屈,“老爺,那也是你的親女兒啊!”
這柯文雪恨不得把這挑撥的妖女剁成兩半,“這也是為冷心著想,若嫁過去,生得一兒半女的,可也是老有所依了?!?p> 艾美鳳輕輕的白了她一眼,想著就得讓你不得體面?!昂?,到時就怕連飯都吃不上,又去依誰啊,也怕是不能再像姑小姐那樣嫁過去之前給他家建好房,建好院的,且每年從這兒運物品過去過活!”
“這話倒是聽的讓人寒心,難不成四妹妹教少爺們個個都是六親不認的主,”柯文雪放平心鏡,心想著:跟我斗,你不夠格,于是略帶微笑道,“但我可是教的賢兒血緣為至親!”
“呦,原來是這樣啊,也難怪了,賢兒他大舅每月都得來好幾回拿這拿那的?!卑励P甩開一下手中的白手帕,接著輕捂住臉竊笑,“親戚啊,也得是救急不救窮的!”
這種拿著事兒進行的爭斗可是讓人最煩悶。
“你們不嫌丟臉嗎!”龍老爺算是看出她們的針鋒相對,即拍桌站起來指著她們,“我辛苦苦在外打點生意讓你們養(yǎng)尊處優(yōu),你們回報給我的就是落下這個孽障在家!十多年前你們做什么去了?!?p> 看這情景,艾美鳳忙上前扶住,“老爺,別動氣呀,這可是關乎女子一生的大事兒,也不是這一時一會就可以解決的,若是解決了,也保不了是好是壞啊?!?p> 此話說得也有道理,龍老爺再看看那瞪著雙大眼瞧著又不敢出聲的與自己女兒同歲的五姨太葉漫茹,內心五味具全。
再瞧瞧只是靜靜的坐那里搖著香扇且一聲不出的三太太宣夢蝶:她太安靜了,難不成就因為她一生沒有子女便對這家的任何事情都不聞不問。
“爸爸,媽媽,你們看我這身裙子好看嗎?”從學堂回來的二小姐恩心穿著最新的露肩朔腰白色西洋長裙,跑進來,打亂了所有人的思緒,并在他們面前連連轉了兩圈。
十四歲那是初出的花蕾年齡,嬌小的身段,細看去一頭烏如寶墨的發(fā)絲在她額后頭頂處于兩枚黑細的小發(fā)夾分界線的將頭前的發(fā)絲折夾住再往后長長且平整的披至腰間,光巧的臉上那雙水水的大眼睛閃爍著清澈純潔的光芒,就別再提盛于白雪的肌膚,整整的個人兒讓人看了只得一字:疼,除過對她的疼愛那就是溺愛了。
“二小姐,我們回去,老爺和太太們在這兒有事情商議的?!本o跟進來的大丫頭子月已是嚇的小聲哀求著。
“我不!”恩心壞壞的笑道。
葉漫茹不知自己女兒這會子會突然跑來,可是難為情的忙站起來對恩心說道,“好看,嗯,乖,快回你院子去!”
“我就不,”恩心抬翹著下巴,提著裙子轉向在坐著的柯文雪她們,“二媽媽,三媽媽,四媽媽,你們說好看嗎?”
“嗯,漂亮,”艾美鳳連忙說道?!凹毤氁豢窗。犬嬌系奈餮蠊鬟€要漂亮上百倍呢!”
“呵呵,”恩心聽得美美的笑起來.“真的啊?”
“那當然了!”艾美鳳即表現吃驚的樣子。
柯文雪也帶著和藹可親的微笑也說道,“好看,真真的好看。”
“呵呵”恩心笑的越發(fā)甜美了,但她立刻發(fā)現這三媽媽沒說什么,于是上前輕抱著宣夢蝶雙肩問道,“三媽媽,你覺得呢?”
宣夢蝶看了她一眼,略帶笑意的說:“好看是好看,但裙擺太大了些,也太拋了些,不過若是穿在你姐姐身上定比你好看些?!?p> 恩心收起雙手,收起笑容,站直身子問:“為什么?”
宣夢蝶從上到下打量著恩心:“因為姐姐個子比你高,身材比例恰到好處是其外,臉上無可挑剔的精致,自然穿這裙子就顯高貴與優(yōu)雅,而你只是個小孩,再漂亮也只是個小孩,穿著就像個西洋娃娃,只能說是可愛而不能講漂亮?!?p> 恩心如同被澆一盆冰水,一時委屈的呆滯原地。
“不過若是裙擺小些,你穿也定是漂高極至的。”宣夢蝶站起來朝龍老爺走去,略略行了個禮,“老爺,我就先回屋了?!?p> 眾人看著,大氣不敢出。
“哇啊哇。。。。?!倍餍囊娦麎舻哌h后,大哭起來,并伸著直直的雙手朝龍老爺要抱抱的姿勢走去。“爸爸。。。。?!?p> 龍老爺見恩心那般可憐模樣,忍不住撲哧笑起來,“我的心肝別哭,我叫裁縫們給你的裙子做小一些不就行了?!?p> 恩心一聽又急了,“可他們不會做,這是二哥哥從洋人那里買回來的?!?p> “哦,這樣啊,那就叫志淵再去洋人那里買一件裙擺小的不就行了?”龍老爺輕拂著恩心的頭及為疼愛的說道.
柯文雪這一聽,馬上說道,“就是啊,叫淵兒再去買一條也叫綢緞廠里主管事的耀華去外辦事回來時帶給你,比這件更好看的洋裙子讓你穿得漂漂亮的?!?p> “別說一條裙子,要幾條就可買幾條就是了,你淵哥哥自是疼你的,只要你這寶貝一發(fā)話,他會跑遍整個上海灘去給你買著,各式各樣的全給你齊全了?!卑励P自然要在老爺面前突顯她的大兒了的好處。
恩心聽著這話也對哦,于就由哭轉為笑的點頭,“嗯,”
“這孩子?!北娙艘哺ζ饋?,
葉漫茹十五歲嫁到龍府,只是未能像柯文雪和艾美鳳那樣生得男孩且只僅僅生得一女,但她也不需要像她們一樣要靠自己兒子來保在這龍府地位,因為她一直受著龍老爺的寵愛。
而柯文雪,她是在杜冷瓏死后半年嫁過來做正室的,自然家境也是非常的好,可為是大地主家庭,只是這些年被她嗜賭如命的哥哥也販的不像樣,賣田又賣山的,如今所剩的也只是一個空宅和兩個跟著受苦的侄兒,雖是憤恨但又不忍心棄之不管,只得硬著臉面接濟著。也只為心中那個痛,在她嫁過來一年后生下一男孩,可不幸?guī)У饺龤q便夭折,從此也就信供佛祖,初一,十五的吃齋念佛自是不必說的,無盡頭的施福于(接濟)娘家也近于挖出了她的私房錢財。
宣夢蝶呢,則是當年在上海灘做生意的龍耀博對她一見鐘情,而她對已有家室他卻是置之不理,思想前衛(wèi)的她知道他雖有富足的家業(yè)且有英俊的外貌但也是已有妻室了,他會取二房自然也會再取三房太太以至更多的,可最后不得已嫁過來也就純粹是為了兩家人的生意往來,用她的話來說是‘小妾的女兒是用來和親的’。不過如今,她娘家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從先前的綢緞鋪子和當鋪,再到西餐廳與現在新建著大形碼頭做運輸庫存生意這幾樣可是高利潤聚財的。而當下又是她同胞弟弟當家作主,對她是懷有萬般愧疚的母親,每年都會派船只運上上等的稀罕物品到這龍府,只怕沒有生育的她在這大龍府里受委屈。不過她每每看到這場景倒是會冷笑著對陪嫁丫鬟彩云說:與其每年送這些貴重東西過來倒不如接回去供養(yǎng)還省錢些。而相隔幾年她也會回娘家住上一段時間,大前年護送她回去的是大少爺志賢和二少爺志淵。
說到二少爺志淵那可是他二十歲人生中第一次出遠門的,一落腳就被上海灘的繁華所震撼住,街上洋氣的女學生,穿著露半邊白花花側腿的貴婦們,還有夜間燈火通明歌聲四起的舞廳,所有的可是盛過他在省城讀書時看到的百倍,于是便一心思的想著留下來。
宣夢蝶可是見得真,也就順水做了個人情,讓志淵以讀書為由留在上海,并且住于她娘家。這一來,這個四太太艾美鳳再刁鉆可是對她言聽計從的了,有時還得討好一翻。而去年又再讓三少爺志宏同她侄兒一起前往英國留學,如此的,她便成了艾美鳳要精心侍奉神明了。
說起志淵,宣夢蝶可想起也有三年沒回娘家,是否選個日子得回去看看。于是邊走著邊問緊跟隨的彩云,“你想回上??纯磫幔俊?p> 彩云一個三十出頭的丫鬟,自從十歲被賣進宣府便一直伺候著宣夢蝶,她倆的感情也算是超越主仆了,“當然了,也已有三年沒見到老太太了,”又指著身上的白色針織開衫,“你看,這還是老太太的賞的,做工多好啊,穿了這些年一點兒都沒起球。”
宣夢蝶看她一眼,“嗯,這件也算是比二太太今年做的那件還精致些?!?p> “說到二太太,聽說昨晚大少奶奶又吐血了,看來也八成是癆病,才二十一歲,嫁過來也就四年,也就藥罐伺候了四年?!辈试瓶粗鴽]旁人,小聲的說著。
“活活的一個美人胚子,到頭來還是女兒家命溥的,只苦了賢兒,三個少爺中,他為人最實在,只可惜這婉兒同我一樣沒生一兒半女的,不過她是比我強的,至少賢兒是一心一意的和她過日子的?!毙麎舻袊@著這本不該由她感嘆的事兒。
彩云見她這般,知道自己多嘴了,她扶著宣夢蝶進院子,走上兩三步后又再扶著上一座小小的如漢白玉石一般白凈的石拱橋,橋下的池子里還殘留著幾處遲到而開放的荷花?!叭四?,也就那幾年光景,還是有個好的身子骨最主要,你如今過得可是比她們個個都強,想要什么,這兒買不到的,稍個封信回去,舅老爺不立馬派人給你送過來。再說你剛才說恩蕊時,在堂的人有那個敢出聲啊,老爺啊,心里還是最疼你的?!?p> “你啊,就是這嘴甜,黃蓮一到你嘴里也成了香甜的蜜糖!”宣夢蝶聽她這么說,斷然笑起來??捎滞蝗幌胫鴦偛旁谡龔d里的談話,“這恩心和冷心,可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p> “就是,恩心一個人就一個大丫鬟,還帶兩個小丫頭,一個書童的,這年頭還有陪讀的書童;可冷心就一個奶媽和一個丫頭,還得她們自己在院子里弄廚房飯菜,相差也太遠了。”彩云倒上一杯茶給宣夢蝶?!袄蠣斶@些年都不問冷心,怎今天又想到她呢?”
“眼下不正是老太太過逝二十周年,他啊跟他母親感情特深,想著辦個念典,于是昨天就去了后院的西府,也就便瞧撞見了冷心在秋千上嘆唱漢時憂曲:‘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胡地多飚風,樹木何修修。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每墒呛?,可聽的也過于哀怨些,當場他就大發(fā)脾氣一翻,回去算算冷心也已是二十九,要到三十光景了?!?p> “這啊,也怨不得冷心姑娘,老太太在時,雖不喜歡她,可也是過年過節(jié)的會帶著跟大伙一起過,可就老太太一過逝,就連過年過節(jié)也讓冷心自個兒單過了,這‘克星’的說法就也太重了?!?p> “所以啊,這柯文雪報應來了,取了個兒媳得了癆病,娘家又落魄得不成樣。哼,還信佛,想必佛家也是惱怨她的了?!毙麎舻湫Φ??!安贿^老爺到不是因為這柯文雪的讒言,他啊,還是記恨著冷心小時跟他二叔的關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