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洛抬頭看著黑蒙陰沉的天,密密麻麻的雨點從灰暗的云層中頃然而落,腳下破舊的草鞋被潺潺流淌的冰涼雨水來回沖刷,渾身掀起一陣涼意。
“該回正堂接著辦公了,希望今晚能把上計文書全部寫完?!?p> 按照《上計律》要求,上計時,鄉(xiāng)內(nèi)需要提交包括戶籍、墾田、錢谷、刑獄狀況在內(nèi)的工作報告。
一鄉(xiāng)十里,如此龐大的報告內(nèi)容顯然不可能讓某個官吏獨自完成。
為了提高機構運行效率:
諶洛選擇了錢谷,也就是賦稅;
嗇夫選擇了戶籍;
游徼負責刑獄。
諶洛解下掛在學舍外墻壁上的老舊蓑笠,三下五除二套在身上,頂著風雨憑記憶往茂陵正堂方向走,一排排泥腳印留在了地面上。
當他踏上茂陵亭用青石磚鋪蓋的“奢侈”主干路,一道粗獷的聲音乍然穿破黑暗與風雨,從身后涂道的位置傳來。
“喂!那位兄臺!這里是茂陵亭嗎?”
諶洛下意識回頭,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茂陵亭外停了一輛樸素的馬車。
猛烈的暴雨呼呼直吹,車廂頂上的泛黃色的防雨羊皮被掀開一半張牙舞爪,車轅嘎吱作響的聲音被暴風雨淹沒,車廂顫抖、搖搖欲墜,一穿著襜褕的貧窮馬夫不斷的揮手。
諶洛手動壓低笠帽,淌著雨水,快步走過去,馬夫蒼白的臉色漸漸映入眼眸--他已經(jīng)在雨中等待很久了。
“雨大,二位趕緊進來避避雨吧!”
“多謝?!瘪R夫強行擠出一絲微笑,扭頭喊道:“家主,馬兒受冷多時,恐堅持不了太久,不如歇息一會兒再行趕路?!?p> 車廂中的人打了幾個噴嚏,才日益衰弱的回道:“好?!?p> “雨天地滑,馬車不容易上來,爾駕車隨我來來,走另外一條路。”
“唯。”
諶洛引導車夫駛向茂陵亭另一側較為低緩的斜坡,繞了一圈才把馬車停進馬廄。
馬夫停穩(wěn)馬車,把韁繩拴在柱子上后,急忙跑到后面查看主人的情況,腳下同時濺射陣陣泥點。
在他的攙扶下,一個同樣穿著襜褕,戴灰色頭巾的中年人慢慢走下車廂。
“二位去舍屋歇息一會兒吧,別忘了拿著‘節(jié)’、‘傳’?!?p> 諶洛摘下笠帽,露出稚嫩的面孔。
中年男人雖有一絲驚訝,但見識多的他很快就釋然了,微笑拱手,操著一口魯?shù)氐穆曇舻?“多謝小友。去舍屋就不必了,我二人待會兒還要趕路。敢問此地距離長安多遠?”
“恐怕還要百十里路。”
中年男人皺了皺眉,什么也沒說。
“二位不愿留宿,跟我去正堂喝碗熱湯暖暖身子吧?!敝R洛指著旁邊一點著蠟燭的屋舍。
“如此就麻煩閣下了。”
男人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對車夫吩咐幾句,便跟著諶洛進入了正堂。
不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肉湯被“猛”端了進來,中年男人與馬夫一人一碗。與諸生不同,這碗湯里只有漂在表面的油,沒有肉。
按照“猛”的說法,亭中只有一釜,剛才給諸生做飯用了,里面的湯還剩下不少,沒地方煮水,因而只能端來被狠狠過濾了好幾遍的肉湯上來。
即便如此,它的味道依舊比普通白水好喝。
諶洛伏在案幾上,耳邊盡是“咕咚咕咚”的吞咽聲。
“二位不夠的話,可去舍屋讓亭父再盛。”
“好,甚好。”
旋即,男人將碗中“肉湯”一飲而盡,把碗遞給馬夫。兩個人來來回回各喝了三大碗,肚子算是水飽,渾身也暖和不少,喝第四碗時,開始吃著隨身攜帶的餱。
“諸君在雨里待了很久了吧?為何不直接來亭中歇息?”
“方才家主讓我來看了,除舍屋外,他屋皆無人。”馬夫放下手中的東西拱手沉聲道:“子曰‘將上堂,聲必揚’,我輩焉能隨意闖入?”
他的意思很明確,我們不在這里住,自然不能進入舍屋,而其他屋子的主人不在,只能在雨中等待。
諶洛頓時對二人多多少少有了一定認知。
這是兩個講究禮節(jié)的人。
中年男人咽下嘴里的餱,目光聚了過來:“小友居于上位,當是此地亭長了吧?”
“然也!”
“此地竟用肉湯招待往來人,定然是民眾富足,家有余糧,亭長年紀輕輕,竟有治世之才。”
男人一邊說著,一邊又把空蕩蕩的碗遞給馬夫,還特意抖了抖手催促一下。
“哈哈,閣下說笑了,能喝上肉湯,非民眾富足,而是閣下碰巧啦。今日茂陵學舍諸生第一天來,吾特意安排人煮的肉湯,閣下下次再來,恐怕只有熱湯喝了?!?p> “鄉(xiāng)有學舍?”男人微微一愣,詫異道:“吾僅幾年沒來,難道長安諸鄉(xiāng)已實現(xiàn)孟夫子所講的‘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的大同了?”
“這倒沒有,長安附近,唯我茂陵亭有學舍。”諶洛撫手而笑。
“唯茂陵亭有……茂陵學舍由閣下主張創(chuàng)立?”
“算是吧?!?p> 諶洛聊著天的同時,打開了處理完的竹簡,提筆書寫。
男人環(huán)顧周圍的環(huán)境,著重看了眼墻壁上剝落的泥土,嘆了口氣,低聲沉吟:“鄉(xiāng)亭資財有限,亭長為何要立學舍。”
為何?
諶洛抬頭瞟了一眼。
真是廢話,當然是沒錢了。
這年頭有錢人誰做這個?
他們都去讓家中奴仆經(jīng)商、兼并土地了。
諶洛咳嗽一聲,淡淡說道:“我有一個愿望。”
男人:“???”
“我希望天下黎民、黔首,皆有字可識、有書可讀。然今我一人之力有限,能做的唯有讓茂陵鄉(xiāng)民愿學之民讀書識字。”
“教化天下!”男人倒吸一口涼氣,眉頭漸漸凝重,“不曾想小小鄉(xiāng)里竟有心懷天下之人!”
“引閣下發(fā)笑了?!?p> “此乃正義之言,吾為何要發(fā)笑?”男人挑了挑眉,又道:“今陛下尊儒,此地建學舍、興儒術,算得上功績一件!今歲上計,爾定要將此寫入文書,長安必定有賞?!?p> 諶洛撓撓頭,尷尬一笑:“這…恐怕有些難度,茂陵學舍所教內(nèi)容……非儒?!?p> “?。?!”男人想罵人了。

豚鼠直立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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