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下來,可望江樓下卻點起了兩排燈籠,將一片竹林照得光影斑斕。
林知府的酒宴已經(jīng)設(shè)下,最近氣候非常好,江邊風(fēng)雖大,卻顯得涼爽。
從下午開始,知府家的奴仆們便開始忙乎起來,一層層從青神購來的竹席鋪在地下,上面編織著蝙蝠、蘭花、鯉魚等吉祥的圖案,看起來精美無比。
可與掛在兩便充當(dāng)帷幕的蜀繡帛絹比起來,還是差了些。
那些薄得幾乎透明的絹帛在溫暖的何風(fēng)中上下翻飛,上面繡的蝴蝶和蜜蜂仿佛活過來,在燈光中回旋起舞,變換著不同的顏色。
即便是見多識廣,與會的書生們還是被眼前的景物驚得目瞪口呆。
連如流水價般送來的雅魚、竹蛹和月熊掌這樣的精美食物也忘記受用。
富貴,這才是真正的富貴氣象??!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更何況是成都這種僅此于兩京和淮揚的膏腴之地。林知府望族出身,從小立志讀書仕進。可惜運氣不好,功名止步于舉人,無奈之下只得走門路做了官。
靠著朝中一個親近的大老提攜,宦途倒也順利,如今竟然做得大府的知府??上Т巳擞行┫矚g錢,在成都為官一任,很是發(fā)了些財,日常用度也極盡奢靡之為能事。
今日來參加這個宴會的人數(shù)不多,只四五十人,可都是有功名的青年才俊。就這個宴會的豪華程度,卻比唐家詩會要強上三分。
宴會尚未正式開始,可成都府的名士們都已三三兩兩地坐在竹席上飲酒暢談,燈影飄渺中,盡顯雅致。
在望江樓的二樓上,吳倫正一臉討好地陪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書生說話:“稚欽兄這次從京城過來省親,一路車舟勞頓,想必辛苦。不過,我們蜀中別的沒有,就出得不少美酒。譬如劍南的燒春和城中的水井坊。素聞兄臺好酒,吳論特意送來兩壇,不成敬意。”
“呵呵,明卿有心了?!蹦莻€十七八歲的年輕書生一臉傲氣地微微頷首。此人正是成都知府的從弟林廷陳,字稚欽。他生得唇紅齒白,身著一件秀才功名的讕衫,同吳論站在一起,二人都是一派風(fēng)雅俊秀。
林廷陳又道:“蜀地的酒我是很喜歡的,就是一路走來皆是窮山惡水,甚是難行。好不容易到了成都吧,卻也沒甚出奇之處。別人都說成都是錦官城,我還以為遍地都是錦繡,哼?!?p> 說著話,他輕蔑冷笑:“望江樓應(yīng)該是成都風(fēng)景最美之地吧,我看也就這樣?!?p> 他話中極力貶低成都,旁邊的幾個奴仆都是本地人,皆面露不忿之色。
吳論卻道:“稚欽兄說得是,這成都也就一普通的大城而已。錦官城一說并非指此處遍地錦,而是說這里是蜀錦的集散地。說起風(fēng)景來,這望江樓還有一樁奇處?!?p> 他指了指下面的那片竹林道:“那些竹子甚是奇異,別處的竹子都是圓形,而這里的竹子都是方形的?!?p> “也沒什么了不起。”
“那是,那是。”吳論討好地隨聲附和,奴仆們聽到了,心中更是不快,看向吳論的目光中盡是鄙夷。
林廷陳在話中將四川大大地貶低了半天,才故作郁悶地說:“還有半年就是秋闈,我正在老家備考,卻被我家兄長一封信招來成都,說是在成都勾留片刻又得去京城。千里迢迢,道路艱辛,多此一舉嘛。”
林廷陳和林太守的老家在貴州,這一路走來,還真把他給折騰苦了。
吳論是何等乖覺的一個人,知道林廷陳話中有話,立即假意裝出一副好奇的樣子,問:“稚欽兄本是貴州人,馬上就是秋闈,你怎么反要去京城,若是耽擱了前程可如何是好?”
林廷陳立即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對吳論低語道:“是這個道理,不瞞明卿,我已經(jīng)將戶籍轉(zhuǎn)去了京城。京城乃是藏龍臥虎之地,競爭激烈。若是在貴州,今年秋闈自然是輕而易舉。可去了京城,事情就難說了。”
“啊,轉(zhuǎn)籍去了京城,這又是為什么?小弟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別人轉(zhuǎn)籍都是轉(zhuǎn)去偏遠地區(qū),怎么兄臺反要去京師那等繁華之地湊熱鬧?不過,轉(zhuǎn)籍去京城的事甚難,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辦到的?!眳钦撔闹杏行┏泽@,心中也是一陣迷糊,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原來,明朝的鄉(xiāng)試各省的錄取名額都有限額,對偏遠省份也有優(yōu)惠。相反,對江浙那種文化繁榮的地方卻諸多限制。否則,以江浙那等人文會萃之地,若不限制名額,一年考他幾千個舉人出來,別的省只有干瞪眼的份。
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少考生都會在考試那年將戶籍轉(zhuǎn)到偏遠地區(qū)去,想得就是多一分把握,頗有后世高考移民的味道。
今日這事卻是奇了,林廷陳好好的貴州考區(qū)不呆,偏偏要去順天府同一群考試高手?jǐn)D獨木橋,犯得著嗎?
沒有回答為什么轉(zhuǎn)籍,林廷陳高深莫測地一笑:“轉(zhuǎn)個籍而已,又有何難。我家兄長可是陸太傅的門人?!?p> “陸太傅,哪個陸太傅?”
林廷陳冷笑一聲,鄙夷地看了吳論一眼,暗道:果然是個土包子,什么也不懂。
林廷陳:“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太子少傅陸公,你說究竟是誰?”
“啊,陸公,錦衣衛(wèi)指揮使陸公炳!”吳論口吃起來,額頭上竟沁出汗水來。
林廷陳故意臉一變,沉聲道:“明卿甚言,你我也算是一見如故。此事的原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切莫傳如他人之耳。沒錯,轉(zhuǎn)籍去京城,或許我還真中不了舉人。不過,舉人不舉人也不甚要緊?!?p> “那是,那是,有了陸公的提攜,區(qū)區(qū)舉人功名算得了什么?”吳論連聲恭維。
“也不是,雖然有陸公提攜,可若我能中了舉人,對將來的前程卻有極大好處。其實,我也想在貴州考中舉人之后才進京赴進士科的??上?,事關(guān)重大,卻不能去去。”林廷陳故意嘆了一口氣,在吳論耳朵邊小聲道:“實話告訴明卿兄,我這次去京城去與陸公的寶貝孫女完婚的。陸公的身子不成了,太醫(yī)院的太醫(yī)說只怕?lián)尾贿^今年冬天。陸家人想讓我進京成親沖喜。”
“啊,陸……陸公的孫女。”吳論瞠目結(jié)舌,看著林廷陳得意揚揚的臉,心中嫉妒得發(fā)狂。同樣是人,憑什么他就能娶當(dāng)朝第一權(quán)宦的孫女為妻?
這鳥人,運氣太好了。
眼中的嫉恨一閃而過,立即就被諂媚之色代替,吳論:“恭喜林兄,將來若大富大貴了,還請?zhí)釘y一下小弟。哎,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樣,林兄居然能娶陸公的孫女,好造化?。 ?p> “哈哈,好說,好說?!绷滞㈥愔共蛔〉匦Γ骸拔衣犎苏f,你一直傾慕楊慎的侄孫女唐宓,那可是一個才女啊。怎么樣,可有進展。不過,君有情,唐小姐未必有意,人家可是有未婚夫的,我替你不值啊?!?p> 這一句話如同一把刀子插到吳論心口,他臉一變,恨恨道:“唐小姐是同我族弟有婚約,你大概還不知道我那族弟是個傻子,品性又極為不堪,一朵鮮花插牛糞上了?!?p> “誰說不是呢,我也聽人說過你那族弟,這事最近在成都府鬧得厲害……他叫吳節(jié)吧……呵呵,居然剽竊唐小姐的詩詞,如此斯文敗類,換我見一次罵一次?!绷滞㈥愅瑓钦撜f了半天話,也覺得有些倦怠,想找個地方休息片刻。
他也是被吳論纏得有些不耐煩,道:“馬上我家兄長就要來了,我還是先下去應(yīng)酬一下。對了,等下要辦個詩會,我恰好寫了些東西,還請蜀中的才俊們多多指正。等下你若有新作,不妨也寫出來?!?p> 吳論會意,這次夜宴人家林廷陳才是主角,別人就不要湊熱鬧了:“林兄大才,我就不獻丑了?!?p> 林廷陳滿意地點了點頭:“就這樣吧,你也下去吃酒?!边@個吳論倒也乖覺,實際上,他這一路上京,已經(jīng)在沿途安排了好幾場文會。也預(yù)先讓好手捉刀寫了不少詩詞,只等著制造一起又一起士林佳話,希望能夠增加自己在錦衣衛(wèi)指揮使陸炳心目中分量。
以錦衣衛(wèi)的能量,這里做一首詩出來,也許用不了兩天,詩稿就用飛鴿傳書落到陸家人的手中。
“林兄請?!眳钦撜尩揭贿叄瑓s突然看見樓下有一到熟悉的身影。
頓時一笑,對林廷陳道:“林兄,你剛才不是說見我家族弟一次罵一次嗎,現(xiàn)在機會來了?!?p> 他指著樓下道:“那個就是文抄公吳節(jié)?!?p> “嘿,是他。反正現(xiàn)在你我閑著無聊,不如去戲耍他一下?!绷滞㈥悂砹伺d趣。
可惜,等二人興沖沖地走下樓,吳節(jié)卻不見了。一問,守在宴席入口的那個衙役回答說,剛才那人說是來參加宴會的,可因為沒有請柬,被攔了下去,自顧自地去了。
吳論心中大為失望,本來,仗著林廷陳的勢力可好好調(diào)戲一下吳節(jié),出一口惡氣,卻不想落了空。
感嘆片刻,身邊的林廷陳見沒有樂子,也走了。
吳論忙跟了上去,這個林廷陳前途一片光明,還真要跟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