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歲不大的幾個孩子甫一碰面,雙方俱是一靜,都在暗自打量對方。
躺在樹下的那個半大少年動也未動,閉著眼睛好似睡著了一般。
只在蕭玖開口說第一句話時,睜開眼縫,瞄了蕭玖一眼。
“敢問幾位小朗君可是田莊中人?”
還是第一次被如此稱呼的幾人,神色不一。
左右對視了一下,最后那個最為年長的少年站出來。
他的手在大腿側(cè)擦了擦,恭敬的行了一禮,“是矣,不知這位郎君來此有何事?”
蕭玖注意到四人身后的小孩兒,又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
“在下蕭家堡二郎蕭玖,這是家妹。不知此田莊主人是誰?”
“乃潯郡西城周家。”
他沒有直接道出主人姓名,像是這樣說就能讓蕭玖明白這處田莊是誰家的一樣。
這只能證明,周家很有名。
雖然蕭玖心里還不知道周家的事,但他要找就應(yīng)找最有名的那一個,那準不會錯。
“多謝告知?!?p> 蕭玖頷首,一舉一動盡顯儀態(tài),明明是年齡相差不大的少年人,兩邊對比卻很鮮明。
不止是外在的著裝打扮上,還在自身的那份氣度。
對面幾人心底感到有幾分不自在,忍不住做著小動作。
“小郎君來此做何?可是找主人家有事?”
四人身后,傳來少年清亮的嗓音。
轉(zhuǎn)頭望去,只見方才似半夢半醒的少年起身拍了拍屁股,嘴里叼著根草,懶洋洋的側(cè)靠著樹,好似沒有骨頭一樣,臉上帶著笑嘻嘻的表情。
見對方?jīng)_自己笑,蕭玖也忍不住露出了個微笑,“只是欲前去拜訪一二罷了。”
“原是如此啊?!?p> 靠著樹站的少年恍然大悟,眼神很是靈動,卻又表現(xiàn)出疑惑來,“小郎君可是受家中長輩所使來此?那真是不巧,這家莊上的主人家啊,近日回城中主宅去了,您要拜訪得進城才行。”
“那確是不巧,只得改日了?!?p> 聽他的稱呼,蕭玖猜道,“你不是這個莊上的孩子?”
“我嘛,當然不是。我是這片天、這片地長大的孩子。”
少年笑。
蕭玖懂了,也笑,“我也是?!?p> 抬手指指天,再指地。
“天生我也,地而長之?!?p> 他說話頗為文藝,少年聽不大懂,卻能勉強猜到他的意思,故作郁悶的搖了搖頭,“說話太文雅我可聽不懂。”
蕭玖又笑了,似無奈,似縱容。
“沒關(guān)系,”他無意中說道,“難怪我見地上車輪印跡滾滾,原是田莊主人搬家回城所致啊。”
說完,他看向他們現(xiàn)今腳下站著的一段路。
路面平整,干凈。
塢堡和周家田莊分別位于人字路口的兩端,兩家共走的那一段大道上車輪印跡很深,越靠近塢堡路上的車輪印便越淺,這本沒什么可在意的。
可對比起延伸至周家田莊的這條岔路,卻有些奇怪。
像是每日來往塢堡的車馬要更多些一樣,但這就跟少年剛才的話反過來了。
蕭玖面色平靜的回望著這一段路,不言也不語,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對面幾人不禁惴惴不安,心里打起了小鼓。
“小郎君。”樹下的少年雙手抱胸喊他,聲音清脆如黃鶯,帶著幾分少年人的開朗。
蕭玖回頭,只聽對方調(diào)笑道:“看你這瘦瘦弱弱的樣子,是也沒吃飽飯嗎?”
“可知嗟來之食?”
幾人一驚。
“大哥!莫要胡言冒犯了貴人?!”
聽見幾人對這少年的稱呼,蕭玖看向眼前之人的眼中劃過幾分興味兒,不覺冒犯,反而微微勾起唇角,“早年確實過過一段苦日子,那時只能勉強餓不死罷了,倒不知吃飽是何感覺。”
“哦?那這倒與我正正一樣了,我過去也從沒吃飽過。”少年臉上帶著興奮的光,像是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那現(xiàn)在呢?能吃飽飯了嗎?”
少年歪著頭想了想,答,“時能時不能吧,至少比以前的日子過得好了?!?p> “我也一樣?!?p> 聽他這么說,少年卻撇了撇嘴,“呸”的一聲吐掉嘴里的草根,也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何粗鄙,無趣道:“那咱倆就不一樣了,你現(xiàn)在是富貴人家的郎君,我卻還是田邊小郎。”
言話間不乏羨慕和酸意,同樣都是郎君,卻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可過了一會兒,他又感慨又自豪的道:“我不像你,有父母長輩可以依靠。我靠我自己的本事吃飯,靠我這幫兄弟一起謀生?!?p> “我是孤兒,從小靠別人賞飯吃長到現(xiàn)在,他們不是?!彼ξ?,并不覺得自己的經(jīng)歷悲慘,抬了抬下巴暗指自己的幾個‘兄弟’,驕傲道:“可我是他們的大哥,因為我比他們都厲害,他們就服我!”
少年瘦削的小臉上洋溢著開心和驕傲的神情,一派天真爛漫,毫無心機的樣子。
蕭玖臉上還是溫和而平靜的笑,可負于身后的手暗暗搓動著大拇指。
古時候的孩子確實早慧呀,這不面前就讓他碰上一個人精兒嗎。
蕭玖問:“你叫什么名字?”
察覺到雙方的氣氛一松,少年臉上的笑更燦爛了幾分,坦然應(yīng)道:“我叫阿生,生生不息的生?!?p> 他的命也確如他的名字一樣,堅韌如野草,頑強生存著。
“好名字。”蕭玖又問,“這附近的田地都是周家的?”
“是啊,不過已經(jīng)荒廢好幾年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他似毫不知禮數(shù),也不對蕭玖的身份感到敬畏,言行很是大膽。
蕭玖望向周邊荒廢的巨大的一塊田地,沉默良久道:“我要買下這塊地?!?p> 他說的不是想,而是要!
他一定要。
幾個少年發(fā)出小小的驚呼。
那個叫阿生的少年神情也是一頓,顯然沒料到蕭玖?xí)f出此等豪言壯語來,他舉目張望了一下,周圍的田地少說也有百頃,詫異的挑眉,“你要買?”
“是。”蕭玖道。
“買多少?”
“全部?!?p> “全部?!”阿生忍不住驚道,看著面前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疑問,“你家大人同意否?”
這時,蕭玖將蕭瑛送上牛車。
他一只腳踏上車轅,正要進車廂去,聞言,回頭直起身道:“家中并無長輩,僅有一兄長。我便是蕭家之主——蕭玖?!?p> 平靜而緩和的聲音落下,幾人愣在原地。
最后那極深邃的一眼,與之對視時簡直像要把人的整個心神吸進去一般,幾人被震攝住。
“蕭家主?”阿生呆呆的望著牛車離去的背影。
“我滴個乖乖!”大眼子此刻的眼睛瞪的更大了,瞪如牛眼,表情呆滯,“大哥,人家似乎比你還厲害呀!”
如果他家中也沒有大人,那不就是說他們也是自己在養(yǎng)自己嗎?
再看那個即將完工的塢堡,就知蕭家應(yīng)是有些錢財?shù)模賹Ρ茸约?,讓他們怎能不對蕭玖表示驚嘆。
“戚!人家說是就是???毛還沒長齊的小屁孩子說什么你都信。”阿生捊了捊雜亂的頭發(fā),面上不屑。
此刻再看,他哪有先前乖巧單純的孩童模樣,反倒多了幾分市井混混之氣。
他也本就不是個乖巧性子,野生野長活到這么大的孩子哪能沒有點生存手段。
他招呼身邊幾人,“走,去給人家貴人鋪路去?!?p> “啊?鋪什么路啊?”
阿生斜了他一眼,“你小子方才還怕得要死,這會兒就不記得自個兒做的好事了?”
他一說完,幾人頓時反應(yīng)過來。
“可……人家也沒說找咱們算賬???”
大眼子說完,遲疑的補了一句,“說不定人家都不知道是咱們干的……”
“呸!”阿生吐了口唾沫,看見其余四人臉上的遲疑,毫不客氣責(zé)罵道:“人家說是來拜訪公家的,可你看見人家?guī)ФY品了嗎?”
“有不帶禮物上門拜會主人的嗎?”
阿生一句話成功的把幾人問倒。
那樣一個會對著他們道謝的人,像是登門拜訪別人卻不帶拜禮的人嗎?
不是。
那只能說明人家壓根不是來拜訪主人家的。
想到這兒,幾人不禁臉紅。
“唔……大哥,那人家是不怪咱們了吧?”
膽子最小的阿實小心求證道。
“沒出息!”阿生了對方笑罵一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腦勺上,又將人摟著夾在腋下,哈哈大笑道:“放心,人家小郎君心善著呢,不會跟咱們幾個窮小子計較的。”
聞言,幾人終于將一顆心放回了肚子里。
人家這次好心放他們一馬,阿生也是知好歹的人,很自覺的帶人將自己等人弄出來的事故路段給填補好了。
車里。
蕭瑛想了很久,還是沒想明白,出聲詢問道:“哥哥,什么是嗟來之食?”
蕭玖輕撫著小姑娘的腦袋,這樣告訴她道:“嗟來之食嘛,就是上者因一時興起予以下者的施舍,可能在他心中自認是行善舉,可對于被施舍的人來說,卻感到了侮辱?!?p> “侮辱?”
為什么是侮辱?有人能給自己所需要的東西,這難道不是做好事嗎?
為什么會覺得是侮辱呢?
小姑娘想不通。
蕭玖也未多說什么,只在牛車臨至青山書院山腳下的時候,他掀開車簾一角,指著前方路過的一輛馬車道,“那就是嗟來之食。”
蕭瑛伸頭望去。
只見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追在一輛馬車左右,腳步踉蹌卻仍緊跟不愿離去,不一會兒,從車窗里扔出一塊面餅來。
餅甫一落在地面沾上灰塵,便被那幾人爭相搶奪起來,而馬車這時也繼續(xù)向前駛?cè)ィ辉衅痰耐A簟?p> 看著這一幕,蕭瑛眼神愣愣的,心里仿佛懂了什么,又好像沒懂。
“對于吃不飽飯的人來說,嗟來之食是可以救命的珍貴所在;可對于那些不愁吃喝的人來說,那卻是不愿沾之的污穢。”
雖說當時年紀還小,但蕭瑛對兩年前的記憶也并不是全然空白的,她的身體還依稀記得當初餓的全身空虛如一團空氣的滋味兒。
忍不住往蕭玖的身上貼去,像一只心有余悸的小獸,尋求著安全感。
她清楚的認識到——因為有她的兩個兄長在,所以她如今才和那些孩子不一樣。
牛車搖晃行走間,透過車簾的縫隙,蕭瑛縮在蕭玖懷中,睜著大大的眼睛靜靜看著路邊那幾個奪食的孩子,乖巧而安靜。
半月過去,一日,院中仆從突然來喚蕭玖,說門外有人找他。
蕭玖疑惑,走出學(xué)院大門一看,來的還是個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