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四月的輕風(fēng)開始吹拂大地的時候,法庫城內(nèi)外漸漸泛起鮮活的顏色。城外的山林因秀水黑河的徹底解凍而恢復(fù)生機,放眼望去翠綠一片。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也是法庫城最美的時刻。
作為北方五城中規(guī)模最大的“西都”,這個座落在瑗摩平原上的城市出奇龐大,有高達二十米的巨型城墻、足以容納數(shù)百萬戶的廣闊空間、上千條筆直的街道與無數(shù)方方正正的住區(qū)、分散在東西南三方的眾多農(nóng)田果園與北部礦區(qū)……
這是個能夠自給自足的龐然大物,也是防御性高、紀(jì)律性強的封閉都市。城里的一切生活都被市政廳安排得井井有條,還有極其嚴格的出入城控制令與夜間戒嚴制度。生活在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離開城市半步,但他們并無不滿,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就在城外的山林中——聚居著成群的吃人魔獸!
法庫城的老城民對魔獸恨之入骨,七年前發(fā)生的可怕一幕至今令他們記憶猶新。當(dāng)兇殘嗜血的魔獸沖破城墻襲入城中,數(shù)十萬城民淪為他們的腹中食。法庫城的人員損失是如此慘重,以至于聯(lián)盟上層不得不從其他四都遷移城民至此。
對仍然處于恢復(fù)期的封閉西都來說,平素極少會有訪客。但在這一天,初升的太陽剛剛在城墻根灑下光點,南門的守城兵便迎來了清晨的第一批客人。
在金色的晨曦之中,由二十多輛馬車組成的車隊徐徐而來,一直到達緊閉的城門下。每輛馬車的車廂側(cè)壁都刻著醒目的火焰不死鳥圖案,那是“中都”鳳凰城的標(biāo)記。
盡管辨識出中都的城徽,但厚重的城門仍然緊緊關(guān)閉,只有一扇狹小的側(cè)門緩緩升起,兩隊全副武裝的守城兵迅速沖出,包圍了車隊。
“例行檢查!”領(lǐng)頭的城門官分派完畢,不滿的望向迎上前的車隊長:“怎么回事?你們比預(yù)期晚到了三天!”
“抱歉,遇上一場難得的春雨,耽誤了行程?!避囮犻L與城門官的制服款式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深紅似血,這是中都鳳凰軍的標(biāo)志。
“那路上還有其他狀況嗎?”城門官的問話剛出口,負責(zé)逐車檢查的士兵突然大叫起來:“啊,注意警戒!這車上有個女人!”
“噢,放松點,伙計!”車隊長急急解釋,“那是川頓大人的千金,車里還有川頓大人的兩位公子,你們可別嚇壞了他們?!?p> 川頓大人?那位在中都議會里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城門官皺起眉頭,心想驕傲的鳳凰軍什么時候開始向高官討好獻媚了?北方五城不許人員流動,禁止非軍方人士擅自離城,哪怕是高官親眷也不行,可他們竟敢?guī)е鴰讉€小孩穿越烏來荒原!
似乎洞悉了城門官的想法,車廂內(nèi)傳來一聲慵懶的低語:“請各位不要為難護衛(wèi)車隊的士兵,我們一路上都沒有離開車廂,也沒有探頭亂望,完全符合聯(lián)盟規(guī)定?!?p> 話音落下,車門大開,一名年輕女子懶洋洋的斜躺在純白毛毯上,似笑非笑的抬起眼來。這是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雖然身上裹著厚厚的毛毯,但那美艷絕倫的臉蛋與嫵媚慵懶的姿態(tài),從骨子里透出一股致命的性感與妖嬈。圍攏過來的士兵全都看呆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嗨!”開口打招呼的是個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他正蹲在車門邊,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著周圍的士兵。見大家都看傻了眼,他趁機跳下車廂,一股淡淡的香氣伴伴著他的動作在空中彌散開來。
“各位大哥大叔,讓我們進城吧?!毙∧泻⑻鹛鹦χ煺娑郧?。剛剛回過神的士兵們只覺一股清雅芳香飄入鼻中,腦中一嗡,唯唯諾諾便應(yīng)了下來。
隨著城門官目光呆滯的抬手示意,車隊慢慢駛?cè)雮?cè)門。妖嬈女子在大敞車門的馬車里抬頭仰視許久,突然低聲嗤笑:“這就是那道不可跨越的城墻嗎?”
“這城墻高達二十多米,據(jù)說還無法觸碰,你倒是‘跨越’一下看看!”小男孩一屁股坐到她身邊,做了個鬼臉,“快點走吧,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就不妙了?!?p> 妖嬈女子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你剛剛用了幾級?”
“四級?!?p> “那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這效果會持續(xù)好幾天……”
黑暗的車廂角落,一個清冷的男子聲音突然響了起來,“讓車隊加速,我們今天就要進入那里?!?p> 吐了吐舌頭,小男孩爬到窗口嚷了幾聲,車隊立刻提速,向著城中心疾駛而去。
“隊長說得對,我們快點完成任務(wù)離開這里吧。”妖嬈女子不耐煩的揪了揪自己披散在肩頭的黑發(fā),抱怨道,“我煩死這種顏色的頭發(fā)了!”
“嘻,這頭發(fā)有什么不好?讓你看起來順眼多了,又能多勾引幾個男人呀。別忘了,你原本可是沒頭發(fā)的!”小男孩笑得很天真,言語卻很惡毒。
“你說什么?!”妖嬈女子面色驟然發(fā)黑,唇邊綻開一縷陰森的笑。隨著那頭順滑的黑色假發(fā)掉落車廂,無數(shù)盤繞在她頭頂?shù)淖虾谏∩呙偷能f了出來,嘶叫著將小男孩圍得水泄不通。
“住手!”清冷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氣,“你們不知道這次任務(wù)的危險性嗎?竟然當(dāng)作兒戲!”
“隊長,隊長,不是我的錯?!毙∧泻②s緊撲到角落,一摸到對方那張冷冰冰的臉,粉嫩的薄唇便湊了上去,討好般連親幾口。
“真惡心。”蛇發(fā)女子撇撇嘴,白皙的手指慢慢收攏成拳,瞬間便收回了車廂里的所有毒蛇。
車輪滾滾,飛快的駛過法庫城南邊數(shù)區(qū)。經(jīng)過第七區(qū)的時候,車隊不得不放慢速度,因為這里是窮人聚居的臟亂區(qū)域,垃圾成堆污水橫流,整片街區(qū)臭不可聞。
一處陰暗的巷尾,好幾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喂,看清楚了嗎?”
“是鳳凰城來的車隊,直接駛向城中心,肯定是運給商鋪的奢侈品。”
“嘿,情報果然沒錯,我們這次又能狠敲一筆了!”說話者用力拍了拍身邊少年的肩頭,“小子,從明天開始,你又有活干了!”
“是,老大,我一定會狠狠榨他們一筆!”答話的少年有一雙細長的黑眸,小鼻子小嘴,膚色白得有點嚇人。他的個頭不高,蹲在膚色黝黑的魁梧大漢身邊,更顯得身形瘦小得可憐。見其他人的目光都轉(zhuǎn)過來,他的笑容越發(fā)諂媚,用力拍了拍自己瘦巴巴的胸膛:“您就放心吧!”
第二天午后,城中心最繁華的大街,專營珠寶首飾的商鋪迎來了幾名壯實漢子。店長急急迎出來,一見走在最后的那名瘦弱少年,眉頭頓時打了個結(jié)。
“午安啊!老板,我們來收這個月的份額?!睘槭椎暮诖鬂h言語間十分禮貌,攤開的手掌卻是毫不客氣的伸到店長眼前。
“哎呦,我說黑大哥,這個月上頭沒發(fā)貨,我這店里還一樁生意都沒做成呢!你就饒了我,到月底再來收賬行不?”
“老板,你這樣說可不對了,誰不知道你們昨天剛接了貨。要實在沒現(xiàn)錢,先拿貨抵也是一樣的?!?p> “冤枉冤枉,我們真的還沒收到貨?。 钡觊L一眼瞥見少年手里的半塊石頭,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這法庫城里巡邏的士兵多,那些黑幫份子不敢硬來,他們這些生意人本也不怕什么。但這干巴巴的小子一來,每次都拿石頭往自己腦袋上砸!黑幫沒動手,士兵就管不了他們,可那小子頭破血流的往店門口一躺,鮮血滴滴答答亂流一氣,哪里有客人敢上門啊?
自從黑幫用自殘的法子討賬以來,這條街上的生意人便服了軟,每個月交些金幣充當(dāng)保護費,算是少些麻煩。此外,每家店鋪在收貨的時候,也會分給黑幫半成的貨物。因為法庫城的物資控制嚴格,那些奢侈品只能由軍方從鳳凰城運來分賣,對黑幫來說這些新貨的價值遠超那點保護費。可這個月的貨物還沒運到店里呢,哪有東西分給黑幫?
見店長拉長了臉不說話,黑老大使了個眼色,干瘦少年幾步上前,“啪!”的一聲,拳頭大的石塊便狠狠砸在頭頂,塵土飛揚間血花四濺。一連串殷紅的鮮血沿著少年的黑色劉?;淠橆a,然后滴滴嗒嗒的砸在地上。鮮血給清秀的面龐添上幾許血腥的猙獰,又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暈開一輪刺目的殷紅。
“哎呦我的黑哥,我的黑爺!我當(dāng)真沒收到貨,不信您到里面去查??!”店長捶胸頓足發(fā)誓賭咒,幾乎要哭了。
黑老大搜了一圈,的確沒發(fā)現(xiàn)新貨,這才悻悻罷手離去。又去了幾家店鋪,同樣一無所獲,這幫人才掉頭往回走:“真奇怪,昨天那車隊明明是鳳凰城的嘛!”
正議論著,就見大批士兵沿著城中主道四散開來,挨家挨戶開始搜查,街頭也設(shè)置路障崗哨,如臨大敵一般。
“唔,看來出事了,去打聽打聽?!焙诖鬂h瞇起眼,招呼捂著腦袋的少年,“小子,你今天白挨了砸,早點回去歇著吧?!?p> “哎呀,老大您真好!”點頭哈腰拍了半天馬屁,瘦巴巴的少年套上兜帽,一溜煙的跑開了。
等他回到第七區(qū)時,天色已然昏暗,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面而來,他趕緊捂住鼻子,低低咒罵道:“該死的,下水道又爆了!”
第七區(qū)是城里最廉價骯臟的住區(qū),下水道年久失修,污水橫流。少年住的地方更是爆管最頻繁的區(qū)域,旁邊還有一處廢棄的廁所,若不是窮困到極點,沒有人會住入這一塊惡臭之地。
“坦絲,你回來啦?”頭發(fā)花白的老婆婆站在一片污水里,顫顫巍巍的向少年打招呼,“去哪兒玩啦,弄得一臉紅泥巴?!?p> 老婆婆耳朵半聾,嗓門卻是大得驚人。少年苦了臉,心想幸好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像個男孩,不然早被人看穿身份了。
十五歲的少年——應(yīng)該說是少女——坦絲趟著污水回了家。放下兜帽,洗掉頭臉的血跡后,她撥開亂糟糟的黑色短發(fā),卻找不到頭頂?shù)难塘恕?p> 耶?她摸著自己蒼白的臉,心里嘀咕:看來我越來越能挨砸了,這傷口愈合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悻悻丟開手里的繃帶,她百無聊賴的倚到窗前,望著漸漸變黑的天空,她悄悄嘆了口氣——什么時候才能還清債務(wù),結(jié)束砸頭的生活呢?她不奢望能回到以前在鳳凰城時的富足生活,只期盼能早日擺脫黑幫,得回自由。
正怔怔想得出神,她眼前突然晃過一道棕黑色的影子,飛快的從隔壁的廢棄廁所中閃出。咦,狗?那是條狗?坦絲興奮的差點跳起來——她有多少年沒吃過肉了?
呀,原來那無人進出的廁所已經(jīng)成了狗窩呀,坦絲心里幻想著——殺了那狗,她能吃上一周的肉!
這想法立刻主宰了她的頭腦,令她很快就行動起來。迷藥,她有,豆子湯,她有,捕獸夾子,她也有。去那廁所里設(shè)幾個陷阱,等到明天說不定就能有肉吃了!她想得險些流下口水,趕緊弄好陷阱塞到袋子里,關(guān)了門便朝廁所跑去。
廢棄的廁所大門被鎖死了,但坦絲知道上方的天窗早就破了。哼著怪腔怪調(diào)的小曲,她從殘破的天窗跳下去,剛落地走了兩步,她便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該死的,什么東西!”被狠狠絆倒的坦絲氣呼呼的跳起來,伸腳就踢了過去。
腳尖處傳來異樣的觸感,坦絲皺眉靠近,借著淡淡的月光,她看清了那堆“垃圾”的原貌——那是一個蜷曲著身子的人!
動也不動倒在地上的是一個黑發(fā)男子。坦絲看不清他的臉,卻被那頭異常順滑的黑發(fā)吸引了目光。法庫城的人無一例外全是黑發(fā),但坦絲從來見過這樣漂亮的黑發(fā)。如絲緞一般柔順黑亮的長發(fā)一直拖曳至腰際,令這處簡陋的廁所顯出幾分不真實般的神秘與美麗。
揪了揪自己枯草般亂蓬蓬的短發(fā),坦絲撇撇嘴,伸手摸了摸那人的長發(fā),低聲嘀咕道:“唔,不錯,摸起來真舒服?!薄@樣質(zhì)感上佳的長發(fā),剪了拿出去能賣幾個錢吧?
她正在心里打著小算盤,驀然間,眼前寒光一閃!蜷曲不動的身影猛然躍起,一柄鋒利的短刃挾著煞氣呼嘯而來,刀尖直刺心口!
坦絲大驚之下急急躲閃,憑著在多次械斗中錘煉出的滑溜身手險險避開刀尖。但在她側(cè)身之間,短刃順勢一挑,變刺為撩,鋒刃狠狠劃過左肩,痛得她呲牙咧嘴,往后急退。
剛退了幾步,她身前傳來一聲悶哼。持刃傷人的男子慢慢蹲下身子,左手緊緊抱頭,整個人再度蜷成一團,似乎非常痛苦。
坦絲這才稍稍安心,可再一打量,不由得叫起苦來。這廢棄廁所的唯一出口就是頭頂那扇天窗,這兇巴巴的男子就蹲在天窗的正下方,讓她怎么逃?
正心中焦急,突覺右手里抓著一團東西,她低頭一看,頓時傻了眼——就是她剛剛觸摸的那頭柔滑長發(fā)!竟然是假的?
呆滯的目光緩緩上移,最后在對方的頭發(fā)上停住。那不是黑色,而是一種夢幻般的水藍!長發(fā)如飛瀑垂落,遮蓋了男子的大半張臉。
耶,藍色的頭發(fā)?!從來沒見過人的頭發(fā)是這種奇怪的顏色呢,會不會又是假的???坦絲暗暗猜測著,卻見對方艱難的動了動身子,似乎想要站起來。
“喂喂喂!我沒有惡意,你不要再刺我了。”坦絲捂住流血的肩膀,大著膽子朝對方喊了起來,“你是哪幫的?這里是黑老大的地盤,你可別亂來。只要你不動手,我保證讓你安全離開第七區(qū)?!?p> 在法庫城里,平民不經(jīng)許可不得持有武器,哪怕是各家的菜刀水果刀都必須登記在冊。這男子手中的短刃一看就不是普通貨,他不是當(dāng)兵的就定是混黑幫的!坦絲眨眨眼,心想:搞不好又是在械斗中受傷的家伙。
聽到她的話,半蹲半跪的藍發(fā)男子慢慢抬起頭,沉著臉冷冷看著她。幽暗的夜色里,他的眸中銀光流溢,殺意十足。他手中的短刃還沾著她的鮮血,在清冷的月色中泛著詭艷的紅。
而坦絲卻是全然呆了,手中緊緊抓著那束黑色假發(fā),身子動也不動。在她十五年的生命中,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藍發(fā),如此魅惑的銀眸!
“這世界上還有藍色頭發(fā)和銀色眼睛的人呀?不都是黑發(fā)黑眼嗎?”坦絲幾乎忘記了此刻的危險境況,只顧驚訝的喃喃自語。
“還給我?!鼻遒缟饺穆曇魝魅攵校钐菇z情不自禁的顫抖了一下。她看著那藍發(fā)銀眸的男子歪歪扭扭的站起,沖著她揚起臉來。
從天窗投下的朦朧月光,令他的整張臉都清晰呈現(xiàn)在她的面前。只是一瞥,她便倒吸一口涼氣,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幾乎無法繼續(xù)呼吸。
——這是怎樣一個美麗的少年!
他的五官完美如雕塑,眼瞳透澈如天空,眉目俊逸如月色。他就那樣隨隨便便的站著,似乎冷肅如冰,偏又明媚如玉;仿佛淡漠如風(fēng),偏又清雅如夢,簡直是懾人心魄、令人窒息的美!
剎那間,她便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只覺眼前一切那般不真實,恍如置身美妙夢境、虛幻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