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引起楊慎的注意嗎?
這是一個問題。
孫淡心中劇震,卻有些舉棋不定。
明朝三大才子:解縉、楊慎、徐渭。
其中,解縉和徐文長在后世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而楊慎卻不為人知。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nèi),都被這二人的光芒所掩蓋。
可孫淡卻知道,真說起在文化上的成就來,楊慎比這兩人并不遜色,甚至隱約高出一頭。〈明史〉有言:明代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
《升庵集》洋洋灑灑八十一卷,是每一個研究明朝經(jīng)史、文學(xué)、訓(xùn)詁、音韻、名物的學(xué)者都繞不過去的一座大山。
后人或許不知道楊慎是誰,可他所寫的那闋〈臨江仙〉,那句“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卻是婦孺皆知的千古絕唱,甚至還成了電視連續(xù)劇〈三國演義〉的主題曲。
在孫淡心目中,這就是一個文化的巨人。
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他不膜拜偶像,但并不代表他不尊敬偶像。不管是從學(xué)術(shù)成就還是個人魅力上,孫淡都不得不承認(rèn),楊慎是嘉靖初年的文化旗手,讀書人的地標(biāo)建筑。
孫淡自然有一百種法子引起楊慎的注意,可是,這里卻有一個問題。
再等一年,一旦嘉靖登基,楊家就將失勢,不但楊廷和被免相,連楊慎也將被流放到云南那種煙障之地,終生不得起復(fù)。現(xiàn)在去燒他的熱灶,未來只怕會引起皇帝的不快,對自己的仕途也將有極大影響。
可是,孫淡轉(zhuǎn)念一想,若能順利同楊慎結(jié)交,自己也可在讀書人中獲取極大的名聲。雖然將來或許會引起皇帝的不快,但明朝的政體是皇帝與官僚共治天下,君權(quán)尚未膨脹到如清朝那樣可以決定一切的地步,在很多時候都要受到文官集團(tuán)的強(qiáng)力制約。
自己若能同楊慎結(jié)交,自可順利地被文官集團(tuán)接受,對自己將來有莫大好處。至于皇帝那里,孫淡苦笑一聲。他現(xiàn)在連一個秀才都還沒考中,還談什么簡在帝心,談什么揣摩上意?
況且,孫家本就是依附楊廷和,孫淡自進(jìn)孫家族學(xué)讀書那天起,額頭上就貼了“楊黨”二字標(biāo)簽。將來自己中舉,中進(jìn)士,做了官,在皇帝心目中也是楊系官員。要想有所成就,還得緊跟以楊廷和為首的那個利益集團(tuán),至少在嘉靖初期應(yīng)該如此。
人要出名趁年少,不管在任何一個時代,要想有所作為,必須在年少時就有所抱負(fù)。
孫淡坐在船舷上,只一剎那就做出了決斷。
他一吸氣,學(xué)著那個音頻文件接著唱道:“俺的身輕不憚路迢遙,心忙又恐怕人驚覺。嚇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紅塵中誤了俺武陵年少?!?p> 曲子剛一唱出口,孫淡自己就先臉紅了。他本就有些五音不全,加上是依葫蘆畫瓢照著音頻文件學(xué),剛一出口,當(dāng)真是石破天驚。一時間,船上眾人側(cè)目而視,皆被雷得面容大變。
那江若影已經(jīng)抱著肚子笑道在地上:“咯咯,淡哥哥這曲子唱地……咯咯,直如那三更里的夜梟,可要把人的魂都給嚇出來了?!?p> 而布官則一跺腳,伸出兩根手指堵住耳朵,不住嬌嗔:“難聽死了,住口,人家不要聽,人家不要聽?!?p> 既然已經(jīng)開口了,孫淡也管不了那么多,接著唱道:“實指望封侯也那萬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恰便似脫鞲蒼鷹,離籠狡兔,摘網(wǎng)騰蛟。救國難誰誅正卯?掌刑罰難得皋陶?!?p> 這一段詞是后世民國時的京劇唱詞,不是楊慎的原創(chuàng)。
不可否認(rèn),民國和現(xiàn)代還是有不少曲詞大家的,比如寫樣板戲的汪曾淇,他的曲詞比起古代名家也并不遜色多少。
就孫淡剛才唱的這一段詞,原作者已不可考證??刹还茉趺凑f,〈林沖夜奔〉這一段唱詞,至楊慎始,到李開先終,歷經(jīng)五百年,不知被多少名家潤色、刪改、推敲過。到此刻已是增一字嫌多,減一字嫌少的地步。
剛開始時,聽到孫淡的怪腔怪調(diào),眾人還在笑。可聽了半天,眾人面上的譏笑停了下來,漸漸鄭重起來。尤其是那布官,本就是戲班班主,在這行里浸淫了一輩子,如何聽不出其中的奧妙。
他將堵住耳朵的手指放下,等孫淡唱完這一句,深吸一口氣,失驚道:“好詞!”
“的確好詞?!贝撝械臈钌鳎蝗灰宦暣蠛龋骸拔覄倢懙竭@段,因文思枯竭,一直沒辦法續(xù)下去,想不到你這個四川小老鄉(xiāng)竟能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接了下去,果然才氣逼人。可惜你嗓子不成,換個人唱來聽聽。布官,你來?!?p> “是?!辈脊僬?p> 坐在孫淡身邊的江若影突然一張口,接了下句。
這一聲清澈得如同汩汩山泉,不帶半點雜質(zhì)。
孫淡嚇了一跳,他萬萬沒想到,江若影的嗓子好成這樣。這嗓子,如果放在后世,絕對能進(jìn)專業(yè)劇團(tuán)。
這一聲恰好接在那小青衣唱不上來之處,剛開始時還很低。但漸漸地,音調(diào)越拔越高,到最后竟仿佛飛到高天云外,攪動著漫天烏云,沉沉壓來,化成鵝毛飛雪,回蕩在那酷烈凄涼的大軍草料場上。
而在那片雪白中,林沖肩扛長槍,一步一個趔趄,正蹣跚而行。
一曲終了,回音在湖面蕩漾,久久徘徊不去。
甲板上靜了下來,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定定地看著江若影。尤其是那個叫布官的老板更是目光發(fā)亮地看過來,只可惜,他地位卑微,卻不敢靠近這四個讀書人。
“好嗓子?!睂O淡鼓掌笑道。
這個時候,眾人才回過神來,都道:“絕了?!?p> 江若影面色微紅:“我以前在蘇州人家里請過戲班子,聽過這出,也學(xué)了幾句?!?p> “好嗓,好詞,好意境?!贝摾锶擞耙换危粋€身材高大的英俊中年走了出來,手中提著一壺美酒,哈哈大笑:“想不到孫家也有如此良才,這一曲好詞已將我比下去了?!?p> 他走到孫淡身前,提起錫壺喝了一口,甩手就扔了過來:“一曲新詞酒一杯,后生小子,你也來一口?!?p> 孫淡抬手接過酒壺,也喝了一大口:“好酒,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謝了?!彼闹邪敌Γ盒顚W(xué)士,你終于被我給引出來。人不能沒愛好,只要你要愛好,我就有對付你的法子。
看不出來,文才風(fēng)流的楊慎卻是一個豪放曠達(dá)之人,他腳上穿著一雙木屐,衣著也不是很整潔。
一把搶過孫淡手中的美酒,洪亮一笑:“孫家小子,這一壺美酒價值一兩白銀,可不能平白便宜了你。剛才這句詞接得不錯,你若真有本事,在一壺茶的工夫把這一出都給我補(bǔ)全了,這一壺酒就歸你?!?p> 孫淡暗道,休說一壺茶時間,你叫我在兩分鐘內(nèi)給你補(bǔ)全都成。
他故意嘿嘿一笑:“我這人做詞有個習(xí)慣,喜歡一邊喝酒一邊寫詞,沒酒就沒靈感?!?p> “呵呵,你不會是在誆我的酒喝,到時候且看你如何收場?!睏钌饕慌陌驼疲陀袃蓚€隨從抬了一張小幾出來,上面放在文房四寶。
楊慎一指茶幾:“孫家小子,看你的了。”
孫淡一笑,喝了一口酒,提筆寫道:“懷揣著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哭號啕,急走羊腸去路遙?!?p> 楊慎“呃”一聲上下打量著孫淡:“好一手鐘王小楷,好一句急走羊腸去路遙,林沖的彷徨無計算是讓你寫活了。布官把你的琵琶給我彈起來,那誰?!彼钢粲埃骸澳憬又?。”
錚錚的琵琶響起來了,江若影高亢清亮的歌聲也響起來了。
就這樣,孫淡喝一口酒,寫一句詞,而江若影則唱一句,直到孫淡將最后一句“一宵兒奔走荒郊,殘性命掙出一條。到梁山借得兵來。”寫畢,算是將這處千古名句煞角。
楊慎這一壺美酒正是少見的蒸餾白酒,度數(shù)不低,等孫淡寫完這一處,竟有些微醉。
楊慎一把搶過這張寫滿淋漓墨字的紙看了看,哈哈大笑:“好好好,到如今,這一處總算大功告成了。布官。”
“我在這里。“
“收好,好生唱,包你紅遍京師?!?p> “托你老人家的福,布官想不紅都難?!?p> “哈哈,你這家伙總是這么口甜?!?p> 眾人都笑了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畫舫剛好轉(zhuǎn)過一個湖胛,眼前一亮,正面卻是一艘燈光燦爛的大船。
大概是眾人的笑聲引起了船上人的注意,便有人喊:“可是展家班的?”
“正是,人家是布官,你們是德王府的?”布官嬌聲嬌氣地回答。
“我們是王府的,等你許久了?!?p> 孫淡心中一驚,居然是德王府的船。李先生和孫岳都應(yīng)該在上面,卻不能讓他們看到。
他忙道:“先生,我們能到你艙里躲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