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下流坯子

　　吳茱兒一路飛奔到家門口，推門而入。

　　小院兒一角的灶房門口蹲著個(gè)瘦小的女孩兒，手里拿著把蒲扇正在煎藥，正是間壁的芳丫頭，吳茱兒臨走前請她盯著吳婆婆吃藥的。

　　芳丫聽了門響，抬頭看見個(gè)人影沖進(jìn)來，當(dāng)先沒有認(rèn)出是吳茱兒，見她要往屋里鉆，急急忙丟了蒲扇上前攔住她。吳茱兒叫她抓住了胳膊，回頭露出一張哭臉，芳丫這才瞧出她是誰。

　　“茱兒姐？”

　　“是我，我回來了?！?p>　　吳茱兒顧不上解釋，掙開她轉(zhuǎn)身鉆進(jìn)了屋里，撲到床前。一屋子的苦藥味兒，又腥又臭，吳婆婆就那么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面如黃紙皺巴巴，瘦成一把骨頭樣，閉著眼睛不知是昏是睡。

　　吳茱兒張張嘴，想喚一聲阿婆，可是摸到吳婆婆皮包骨頭的手腕，淚珠子先滾下來。

　　芳丫吸吸鼻涕也想哭，跟在她身后小聲哽咽道：“茱兒姐，你怎么才回家，阿爺叫壞人抓去了，婆婆病的下不來床，不吃不喝好幾天了?！?p>　　吳茱兒抹了一把眼淚，拉著她到門外頭問話。

　　原來她走后第三天，小鎮(zhèn)上就亂了套，縣里來的官兵到處抓人。但凡是民戶家的女兒，從十二歲到十八歲都要帶走，若是誰家藏了女孩兒不肯交出來，就把爹媽抓去坐大牢。

　　吳茱兒戶帖上記的虛歲十五，正在其列，搜到他們家，她人卻不在，問去哪兒了，吳老爹就是不說，惹怒了官兵，不顧他瘸著一條腿，硬是將他從床上拖下來。吳婆婆上前攔人，叫人一拳摜倒在地上，當(dāng)場就暈過去了。

　　鄰里街坊聞聲趕過來，卻不敵那些官兵手上有刀有槍，眼睜睜看著人把吳老爹拖走了。大家伙兒七手八腳將吳婆婆抬進(jìn)屋里，見她昏迷不醒，小鎮(zhèn)上又沒有郎中，最后還是鄰居們幫忙，湊夠了錢到縣城去請郎中，芳丫她爹趕著騾子車把郎中接到鎮(zhèn)上，又是診脈又是抓藥，這才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

　　芳丫爹媽這幾天一早起來就往城里跑，鞋子都磨破了，卻連牢門的方向都摸不著，更不知吳老爹現(xiàn)在是死是活了。

　　“嗚嗚嗚，茱兒姐，我怕，阿爺是不是回不來了？”

　　芳丫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一頭扎進(jìn)吳茱兒懷里，兩家人離得近，她比吳茱兒小五歲，這回是僥幸逃過一劫。她娘生她的時(shí)候還是吳婆婆幫忙接生的，吳老爹每回出門回來都給她捎嘴吃，兩家人實(shí)則親如一家。

　　吳茱兒摟著她，默不作聲地掉眼淚，把嘴唇都咬破了。她也怕，怕阿爺在牢里有個(gè)什么三長兩短，那阿婆也活不成了。不行，她得趕緊想想辦法把阿爺從牢里救出來。

　　童子蹲在門口偷聽著里頭哭，因?yàn)樾奶?，壓根沒敢進(jìn)門。

　　這時(shí)候，太史擎牽著驢子走到小院兒門外。他將一包碎點(diǎn)心塞進(jìn)童子懷里，踱步進(jìn)來，掃了一眼院內(nèi)情形，但見兩個(gè)小姑娘哭得稀里嘩啦，心里怪怪的不是滋味。他咳嗽了一聲，叫人道：

　　“那個(gè)誰，這就是你家？”

　　吳茱兒抬起頭看到他，這才記起還有個(gè)債主，抹了一把眼淚，強(qiáng)忍傷心對他道：“相公，我家遭了禍，能不能請您寬限幾日，再到衙門告我?！?p>　　說著打了個(gè)淚嗝兒，搭著那一張哭花的小臉，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太史擎原本是打著如意算盤來的，這會兒倒也有些心虛了。他點(diǎn)點(diǎn)頭，居然沒再刁難她。就這么干站在院門口，等著她開口求他幫忙。

　　“吳小娘，吳小娘！”門外傳來一陣喊叫，落在后頭的甲二和王婆子摸到了吳茱兒家門口，沖著擋門的太史擎討好地笑了笑，一前一后擠了進(jìn)去。

　　“哎喲喂，家里這是出什么事了，哭成這樣子？”王婆子一聲怪叫。

　　吳茱兒此時(shí)六神無主，看見他倆就像是看見了救星，松開芳丫，上前一把抓住了王婆子的胳膊，哭聲道：“王大娘，甲大哥，你們救救命吧！我阿爺讓官府抓去了，求你們行行好，跟我走一趟，到縣衙就說你們是知府大人家里出來的，好讓他們放了我阿爺，行不行？”

　　王婆子同甲二對視一眼，一個(gè)面露為難，一個(gè)柔聲勸她：“好姑娘，你先別慌，說說仔細(xì)，到底出什么事啦，人好好兒地怎么叫官府抓去了？”

　　吳茱兒趕緊將事因說了一遍，生怕他們兩個(gè)不肯幫忙，雙手合十，不停地哀求：“大哥大娘，你們兩個(gè)都是好心人，可憐我這一回吧。我曉得曹爺爺派你們陪我回家，就是防著我跑掉了，若是我阿爺有個(gè)三長兩短，我就是死在這里也不會跟你們走的?！?p>　　她別無他法，只能軟語要挾。

　　“這孩子倒是孝順，”王婆子唉聲嘆氣道：“你這事兒，還真愁人，說來說去只有兩個(gè)辦法——這一么，就是你到縣衙去自首，承認(rèn)是你私逃，把你爺爺換回來?？蛇@么一來，我們回去就沒法兒交待了，你說是不。”

　　吳茱兒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要能用我換阿爺平安，我一百個(gè)愿意，就怕官府抓了我，還不肯放我阿爺?！?p>　　當(dāng)真抓了阿爺又抓了她，那留下阿婆一個(gè)人，還是死路一條。

　　“是這么個(gè)理兒，”王婆子握著她手背拍了拍，故作猶豫道：“另有一個(gè)法子，你甲二哥同我倒是能扯著虎皮幫你到縣衙去說說情，可是天高皇帝遠(yuǎn)，就算咱們是知府大人家里的奴才，到這里誰認(rèn)得咱們的臉呢？恐怕縣老爺?shù)拿鎯憾家姴恢?，就把咱們給轟走了。你說是也不是？”

　　吳茱兒一聽這條路也行不通，頓時(shí)倉皇失措：“那、那怎么辦是好？”

　　王婆子隱晦地向甲二使了個(gè)眼色，甲二趕緊上前一步接話：“要是現(xiàn)在回一趟應(yīng)天府去搬救兵，早就門禁了，那得等明天才能趕過來?？墒沁@一夜過去，誰知道你爺爺在牢里怎樣，是不是挨了板子？萬一就差這一晚上扛不住了，人沒了，那不得把腸子悔青了?！?p>　　吳茱兒聽他們越說越駭人，怕地渾身哆嗦，抓緊了王婆子的手，磕磕絆絆道：“不行不行，我們這就去縣衙，不等明天了?！?p>　　王婆子見火候差不多了，這才露出狐貍尾巴：“我這兒還有個(gè)救急的主意，不單單能將你爺爺救出來，還免了你去投案，就怕你舍不得。”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小聲兒說了一句：“有錢能使鬼推磨。”

　　吳茱兒這下哪有不明白的，她是一時(shí)急糊涂了，忘了身上還揣著一千兩銀票子，經(jīng)她這么一提醒，毫不猶豫就上了鉤——

　　“我有錢，我有，只要能救我阿爺出來，多少銀子都使得。你們等等，我這就把錢鈔拿出來?！?p>　　那一疊銀票被她當(dāng)成命根子似的藏在肚兜兒里，不好當(dāng)著人面前取出，于是她轉(zhuǎn)身跑進(jìn)屋里，關(guān)上了門解衣裳。

　　外頭王婆子和甲二見事成了，相視一笑，眼中賊光閃閃，心里已經(jīng)開始想著錢到手后怎樣分贓。

　　說起來，倒真不怪吳茱兒眼瞎求到他們頭上，她是在外頭跑了兩年沒錯(cuò)，然而她見過了市井中的無賴，卻沒見過這官宅里出來的小人，哪兒曉得他們暗中藏奸呢。

　　這頭兩個(gè)騙人的，外加一個(gè)上當(dāng)?shù)?，居然都把門口傻站著的某個(gè)人給忘了。

　　太史擎親眼瞧著吳茱兒被人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氣的是牙癢癢，暗罵這丫頭不長眼，虧得他特地?fù)Q了一身衣裳，她放著他這個(gè)“相公”不求，倒去求那兩個(gè)下九流的騙子！

　　童子也是急的不行，一個(gè)勁兒在后頭戳他家少主的后腰，就差沒喊出來：上啊，你倒是上啊！

　　不一會兒，吳茱兒便拿了銀票出來，兩只眼圈紅紅的，卻沒再哭了。

　　“大哥大娘，要多少銀子夠使？我這里總共有一千兩。”

　　各位看官們別忙著罵她傻，居然把家底子全都拿出來了。有道是關(guān)心則亂，至親之人生死未卜，她這會兒哪里顧得上耍心眼，哪里顧得上留一手呢。

　　“夠了夠了，這些就夠了。”

　　甲二和王婆子見錢眼開，爭相伸出手來，去奪她手中的銀票，也不嫌太貪，居然想把這一千兩都吞了。

　　吳茱兒卻是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地任他們拿去了，不想她有這等氣量，倒讓某人高看她一眼。

　　銀票過手，甲二和王婆子爭搶了一下，最后是王婆子手快，一疊子抽走了，立刻塞進(jìn)了懷里，假裝沒看見甲二臉色，對吳茱兒拍著胸脯打包票——

　　“吳小娘在家等著好消息吧，我同你甲二哥到縣城里去一趟，今天晚上就能把你爺爺救出來?！?p>　　“我同你們一起去?！眳擒飪旱?。

　　“用不著用不著，”王婆子滿口拒絕，又誆她：“你眼下可是私逃的犯人，不等我們疏通了門路，你怎么敢在大街上走，老老實(shí)實(shí)在家呆著吧?！?p>　　說著，她便推搡著甲二往外走，路過太史擎身邊，又賠了個(gè)笑臉，牽上騾子一溜兒煙就不見了。壓根沒留意某人落在他們背后那瘆人的目光。

　　吳茱兒跟到門口，見他們走遠(yuǎn)了，回過頭來見太史擎還在，低著頭眼酸鼻澀道：“相公看夠了熱鬧，且離去吧。趁著天亮，尋個(gè)下處，派人來家支會我一聲，等我阿爺平安回來，我再與你對峙公堂?！?p>　　太史擎板著臉道：“你倒放心，交了那么多銀子到兩個(gè)外人手上，就不怕他們卷了錢跑了?！?p>　　吳茱兒悶著聲：“他們都是官家奴仆，賣身契和路引子都沒有，拿著錢能跑到哪兒去。我既然央求人家，便是信了他們能救人，若是不信，何苦央求人家。”

　　太史擎聽她說了兩句歪理，居然沒法兒反駁，心中氣結(jié)，甩袖而去。

　　童子看看這個(gè)，瞅瞅那個(gè)，拍了下腦門，小跑著追上他家少主，壓著嗓門問道——

　　“您走什么啊，不幫她啦？”

　　“她不求我?！边@聲音里居然還有點(diǎn)兒委屈。

　　“換了我也不求您啊，您前一刻還拉著人家要見官呢。少主，您這樣做人，不是招人恨么。您要實(shí)在不會做人，就學(xué)學(xué)我呀，我討人喜歡吶。”童子指著自己的小臉兒。

　　“閉嘴。你去，跟著那兩個(gè)騙子，別讓他們跑了。”

　　太史擎大步前行，兩袖振振有風(fēng)，臉上多云轉(zhuǎn)陰，心里惡狠狠地想到——

　　兩個(gè)下流坯子，膽敢壞我的事，等我救了人，回頭再收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