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頭覺得自己遇到了知己、遇到了高人……在這山間僻野,他一個宋室還未南渡時便落榜的儒生,隱匿在粗鄙的莊稼漢子之中,本來時日一長,也覺得淡了心思。那孔孟大道、圣人經(jīng)學(xué)、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風(fēng)雅之物,已然深深埋葬在了支離破碎的心底。卻不曾想,那日偶然救得一個奄奄一息的兒郎,卻是此間高人,才情了得,文筆斐然,他是大跌眼境。
又對于虛相而言,心中暗暗竊喜,他只盼著這孩子早些長大,將來必定出將入相,傳將出去,也讓世人知曉,他一介鵝湖寺的主持,盡然接濟(jì)了一個大才。
對于宋人而言,名聲是尤為重要的,不論是在朝堂高廟、還是在田間地頭,大家心中總是把名氣看得極重。虛相這般想法,也屬正常。
在姓魏的心底,他這才恍然大悟起來,“原來自己所收的這個徒弟,盡是滿腹經(jīng)綸,才華橫溢,怪不得昨日他對于收徒一事言語尷尬,久久不允……哎,難道,自己不經(jīng)意間的發(fā)現(xiàn),還成就了一個王安石、蘇東坡、宗澤、岳飛等人物了么?若是那般,那真是天大的造化,說不定恢復(fù)河山、中興宋室,指日可待!”
四人一直在鵝湖寺的經(jīng)閣之中長聊,劉渙談得眉飛色舞。
他博古論今,和虛相、張老頭談及歷史、談及道德大意……又編撰一些“鬼話”出來,說些豪俠的故事,直把一旁的絡(luò)腮大漢也聽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間,經(jīng)閣內(nèi)的蠟燭換了幾次了,子時將至。
劉渙師父見得睡意朦朧的靜能又來換蠟燭,便嘆一聲,道:“哎,這塵世間的好物終不長久,便如這蠟燭,時間一長,也要毀滅殆盡?!?p> 他這粗人,本來隨意一陣嘆息,卻勾起了當(dāng)場傷感沉悶的氣氛,大家各自長嘆,盡無言以對。
劉渙卻道:“師父啊,弟子在想,或許能通過一些手段,留住這塵世間的光明呢?!?p> 三人一聽,又來了興趣,張老頭道:“好孩子,你說這話可當(dāng)真?要知道我們讀圣賢之書,不可口出胡言呀,治學(xué)做人,都必須嚴(yán)謹(jǐn)呢。這塵世間的光明,往往日月交替,那是天道,你我凡人,豈能逆天而行?”
劉渙也不辯解,道:“前輩教訓(xùn)得是!我也只是一些想法罷了,還沒經(jīng)過試驗,或許是我的胡思亂想?!?p> 虛相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渙哥兒心思敏捷自然是極好的事情,可你思維飛躍得過快,貧僧也跟不上了你的腳步呢,莫非你所言的留住光明,便是要創(chuàng)造出一顆太陽來么?”
劉渙呵呵一笑,道:“不敢不敢,大師多慮了,就算我成神成佛,卻也是無法做出一顆太陽來的,我的想法,卻是那‘萬物皆有所憑、君子善駕于物’的道理。我是想,可不可以通過轉(zhuǎn)換,將塵世間一些龐大的能量轉(zhuǎn)變成發(fā)光發(fā)熱的能量,比如水之能,比如風(fēng)之能……”
他這般解釋,眾人才若有所悟。大漢來了興致,急道:“徒兒,以前聽說有個墨家,也是能人巧匠輩出,不過卻也沒有聽說他們造出什么‘太陽’來。照你說,這事情到底能不能成?”
劉渙假意沉思,道:“成不成的,我可不敢打包票,但我卻能借助一些簡易的俗物,制造出柴火的能力,煮飯取暖,都是可行的。我是打算,日后去張老前輩的村里,實驗一番?!?p> 張老頭一聽,這可不得了。這劉渙昨夜曾言要傳村里的女人廚藝,又要傳村里的漢子幫助豐收的法門,當(dāng)下有出言要制造出取代柴火力量的事物來,莫非這小子是個仙人不成?
他對劉渙道:“好孩子,且不論你成不成,老丈這里代全村給你答禮了,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
劉渙微微一笑,道:“前輩,都說過無需多言、無需多禮的,你救了晚生性命,那是再造之恩,就算晚生做出天大的貢獻(xiàn)來,卻也無法還你一條性命呢。你若真想報答我,等我做成以后,卻有個想法!”
眾人聽他言及“想法”,還以為這小子要提要求,心中不解,他這是要向張老頭索取報酬么?
大漢呵斥道:“什么‘想法’,你但凡為人家做點事情,也是報答恩情,理所應(yīng)當(dāng)。莫非你還想向張老丈人索取報酬不成,你若真有了這個心思,我勸你趕緊打消了,否則別怪我無情!”
這絡(luò)腮大漢真是個肝膽照人,磊落光明的俠客,他誤解了劉渙,便也心直口快,出言就是教訓(xùn)和威脅。
旁人正要辯解詢問,劉渙卻微微笑道:“師父,你誤解徒兒的,徒兒哪敢向老前輩討要什么報酬。徒兒只是覺得,我縱然有萬千想法、萬千才學(xué),那也只是我一人所有罷了。若再好的東西,不能被世人所享有,不能學(xué)以致用,不能普度眾生,又有什么意義……我真實的想法,是想在這鵝湖寺旁邊辦一所書院呢,將我說知道的,全部傾囊相授,哪怕那些東西只能富甲三畝田地,我也滿心歡喜了?!?p> 他此話一出,眾人再次呆在了原地,大漢的臉一陣通紅,暗道真是誤解錯怪了他,可他一生走南闖北,從不服軟,當(dāng)下也不道歉。再說他輩分比劉渙高,哪有師父給徒兒道歉的理,總是放不下那個面子,當(dāng)即話也說不出來。
虛相道:“阿彌陀佛,渙哥兒心念眾生,真是佛祖胸懷,善哉善哉?!?p> 張老頭沉思片刻,激動道:“好孩子,你若能辦成先前所言的幾件事情,等立了威信,有了名聲,要辦一個書院,還不是簡單得很。到時候,老丈為你振臂一呼,又有虛相大師鼎力支持,我們籌集村里財物,向官家通融稟報一聲,得了允許……我看此事可行!只是……只是……只是如此一來,豈不苦了你了?”
劉渙能夠聽出張老頭的意思和話外之音。
張老頭是覺得劉渙這舞勺之年的小子,縱有萬千本事,但到底無名無實。
古來辦學(xué)授教之人,莫不是一方大賢,才學(xué)了得不說,還是官家之人,身居廟堂,職位顯耀。
縱然不濟(jì),也得由富室、學(xué)者自行籌款,于山林僻靜之處建學(xué)舍,或置學(xué)田收租,以充經(jīng)費……最不濟(jì)的,都是那些“祠祿官員”督辦,當(dāng)然,人家“祠祿官”雖沒有了往日身處廟堂之時官威勢力,流落鄉(xiāng)野,但到底人脈廣博,又有弟子追隨,錢財也是無限,這等人辦起學(xué)來,其實是最好不過了,一來著書立說,傳教解惑,以正名聲;二來嘛時間充裕,沒有了俗務(wù)纏身,精力也能集中灌注……不過倒有些沽名釣譽(yù)的“祠祿官”,只是為圖清閑,通過各種關(guān)系得到朝廷恩賜,本來能干之年,卻貓在家中養(yǎng)老,還吃朝廷的供給,真是萬萬不應(yīng)該的。
再者,太上皇趙構(gòu)南渡以來,便復(fù)建太學(xué)、武學(xué)、宗學(xué)于臨安(杭州),這三所書院便是南宋朝赫赫有名的教育機(jī)構(gòu)了,南宋的行政區(qū)劃又分路、俯(州)、縣三級,各州設(shè)有州學(xué)、各縣設(shè)有縣學(xué)。一直到到教育機(jī)構(gòu)的不斷完善,便出現(xiàn)了一些極為有名的書院,如江西廬山的白鹿洞書院、湖南長沙的岳麓書院、河南商丘的應(yīng)天書院等……
只是對于劉渙而言,此時正是趙昚當(dāng)皇帝(后世稱作孝宗),民辦教育一事,卻還是能夠得到朝廷允許的,他的提議,不過是辦個書院罷了,為何張老頭說來,還要稟告“官家”呢?按道理來說,這一方書院在沒有名氣、還未培育出“人才”的時候,朝廷多半不會在意啊,又何苦要自己找麻煩事情來做?
劉渙現(xiàn)在雖然初露崢嶸,但畢竟無名無錢,他又憑什么能夠擔(dān)當(dāng)起一方書院的主事,還要講經(jīng)授學(xué),一個小娃兒家,能夠做得到么?
面對張老頭眼中、話中的懷疑和不解,劉渙心知肚明,他一個前世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的年輕人,這點情商,還是有的。
劉渙猶豫一陣,沒有正面答復(fù)張老頭,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頭腦一熱,有些操之過急了,還是等身體恢復(fù),有了名氣,先震驚了鵝湖山一帶地獄,把名氣之旗幟揚起來再說。到時攪動江西,震懾湖南貴州,沿東南而上,直抵浙江臨安,不怕那朝廷不動容。但這些都是后話了……
他假意打了一個呵欠,道:“額……老前輩說的是。哎呀,師父、大師,小子但覺得身體忽冷忽熱的,困意來襲,怕是支撐不了了,這廂便給三位前輩告罪,晚生能不能回去休息了?”
虛相這才恍然大悟,急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是貧僧的不是,忘卻了小施主還在虛弱之中……”
大漢道:“哎呀,好徒兒,我這做師父的倒是孟浪了,你且回去休息吧,今夜所言之事,等你病好了再說。”
劉渙告別三人,邁著虛弱的步伐朝廂房而去,那稚嫩的身影一顛一頗,顯得弱不禁風(fēng)……
張老頭意猶未盡,辭別了虛相和劉渙的師父,輕車熟路地摸黑回村里面去了。
虛相對劉渙師父道:“老魏,這小子絕對不是池中之物,他日定有大作為,你且拭目以待吧!”
大漢長嘆一聲,道:“哎,人才倒是人才,只是來得不明不白,像無端從石頭縫里冒出來的一般。大師啊,你我今日所為,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虛相道:“阿彌陀佛,福禍難定,一切隨緣吧。但愿他是那天上的神仙轉(zhuǎn)世吧,特地降臨到這鵝湖寺的。因果難尋,前世身,今日身,后來身,皆是云煙過眼,你我哪里管得了這許多。狂風(fēng)要卷大浪,你我便也推波助瀾,順應(yīng)世事吧……”
大漢長嘆一聲,道:“是推波助瀾,還是造化弄人,都不肖說了,我只是隱隱覺得,我們似被卷入了無邊的風(fēng)浪之中,一時間身不由己呢。”
冥冥之中,二人總覺得未來打開了一扇門,但那扇門到底通往何處。他們卻看不真切,自然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