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鵝湖村里很忙,因為祭祀灶神菩薩的日子到了,稱做“祭灶”、“送灶”。
這是漢族的節(jié)日習俗,在漢代時期是選在夏初,到了晉朝,不知什么原因,卻將之定于了臘月二十四日。官家百信,不論平窮富有,都要準備蔬食餳豆來祭祀灶神。
有需求,便就有市場,于是乎,在那幾日,市井集市之間大有商人小販,叫買著五色米食、花果、膠牙餳等物。
到了夜里,人們在自家的床底下點上蠟燭,稱為“照虛耗”,目的是為了驅除穢邪鬼怪,保佑平安。
有意思的是,人們深信,灶神會在此日踏上天庭,向天帝稟報一家的善惡之事,人們哪里敢大意,要是不服侍好灶神菩薩,他老人家到天上去告狀,豈不是會有無妄之災?
灶神上天去處理完公事,也是要下來凡間的。故而還有一道接灶神的程序,時間卻是在除夕……
剛剛祭祀完灶神,第二天又要祭祀食神。
二十五日,人們煮紅豆粥來祀食神,那粥又稱作“人口粥”,家里養(yǎng)得有貓狗之類的動物,主人家祭祀完畢,也會分一些紅豆粥給它們……
固然,這些禮儀祭祀活動在劉渙看來,到底是封建迷信,不過他對那氣氛極為歡喜,沉沁在農人真誠的活動當中,他看到了質樸,看到了這個民族生生不息的傳承。
縱然是迷信,卻也是人心地里面的信仰。在物質匱乏的時代,信仰是何其重要,信仰之力更是不容小覷的。
夜里面吃飯時,張老頭的家中燈火通明,劉渙三下五除二吃完,剛想回屋休息,卻被老頭叫住。
“你那戶籍之事真是麻煩,好在理正沒有為難,到底是辦下來了,我報給官家的憑據(jù),說你與我為同一戶口,卻是鄉(xiāng)村戶,等到將來你有了出息,就把鄉(xiāng)村戶帽子摘了,變成了坊郭戶、再變成‘客戶’、變成‘主戶’,一直到‘坊郭上戶’……那時,我也沾了你的光!”
“爺爺,其實那坊郭上戶也不好,還不是要承擔勞役、繳納屋稅、地稅等賦稅,好不自在。若有可能,還是封侯封爵、封王封地的好,自己有自己的天地,那才是人生美事?!?p> “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官家給你飯吃,給你房子住,那便是皇恩浩蕩了。你真是孩子氣,盡說些大話,那封侯封爵豈是那般容易的?!?p> “哎呀,爺爺你又來了,其實在渙兒心底,住哪里都無所的,只要能永遠相伴您老的左右,我什么都心甘情愿?!?p> “啪”的一聲,老頭聞言,憤怒地拍了桌子,道:“沒用的東西,我一個耳順之年的蒼老匹夫,有什么值得你長期相伴的?你若是這般沒有志氣,乘早滾蛋吧……那永平的理正讀了你的‘卜算子’,還夸耀你的文筆和才華,說你定不是池中之物,承諾說應試之時,愿意為你舉薦呢。你倒好,不思為官為民、出將入相,卻掛著一個假孝道的名聲。常伴我左右么,告訴你,我不稀罕……依我看來,你這這幾日和村里那些個頑童耍瘋了,連自己的滿腔抱負也給遺忘了。”
“哎呀,我的爺爺,明武大人,百善孝為先,我想伺候你,有什么不行的,難道這份可昭日月的孝心,你就不接受么?”
“滾,少說這些可昭日月的鬼話,人若沒有本事,博不得功名,讀書何用?”
“讀書就是為了當官么,咋地您總這般認為?”
“怎么不是這般認為,那你讀書何用?古人言……”
“哎呀哎呀,打住打住,爺爺,我錯了,千萬別再說古人那一套了。小子聽您的話就是,一定好好讀書,當個大官。您寬心、您寬心……”
“哼!這便對了,你這小子,非要與我辯駁,又有什么出息。有這頂嘴的功夫,還不如多寫幾首詩詞,你那卜算子,理正可是歡喜得很的?!?p> “???您……您老把我那歪詩送給永平的理正了么?”
“咋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大丈夫當知能屈能伸,不送點東西給人家,人家能幫你落戶定籍么?”
“額……好吧,我去睡了。要不那灶神菩薩見到我這般情形,向天帝告我頑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等等……還有一事,你記下了再去。”
“爺爺……”
“少矯揉造作,我不吃你那套。記住了,以后不許再這般飲酒了,好端端的兒郎,喝得是爛醉如泥,全無半點斯文。前日若非我來得早,你還不鬧翻了天?”
“是!孫兒省得了,孫兒知錯了,孫兒定痛改前非,孫兒告退了……”
夜深沉的毫無動靜,就連張老頭養(yǎng)的那十幾只鵝,卻也安靜地進入了夢里。
劉渙想不明白,為何這些時日以來,自從認了老頭為親之后,老頭的脾氣盡無端端地暴躁起來,他想不明白,只是在心中暗暗惦記,“乾道六年終于要過去了,我也長了一歲,再過三年,便是淳熙二年,那時我一十七歲,風華正茂呢,到時候朱熹和陸九淵也該來鵝湖寺了……哎,十七歲老大不小了,是做官的時候了……”
想著想著的,困意來襲,他被俘虜?shù)搅藟糁小?p> 翌日,劉渙練完刀法和太祖長拳,就看到一個女娃火急火燎地跑來。
“渙哥兒、渙哥兒,不好了不好了……”
劉渙鎮(zhèn)定住那女娃,道:“丫頭,你小聲些,我爺爺在晨讀呢……”
丫頭一聽,果然院中有隱隱讀書聲傳來,當即小心謹慎起來。
“渙哥兒,你可得救救我父親??!”
“你父親怎么了?”
“哎呀來不及了,邊走邊說吧……”
原來這丫頭姓楊,是村東頭楊三叔和張嬸的幼女,取命叫做滿倉,意予“收成堆滿糧倉”的愿望。不過村里人沒文化,都不叫她的名字,只是丫頭丫頭地叫喚。滿倉的頭上本來還有兩個哥哥的,大哥從軍戰(zhàn)死,二哥活到八歲時被河水淹死……她長得一方瓜子臉,雙眼水靈靈的,說話乖巧,平常最聽張嬸的話。
丫頭今日來,卻是因為他的父親。
原來,隔壁村里面有一戶姓李的人家,和丫頭的父親楊三是表親。李家一直是由一個老頭主掌家務和錢財,李老頭膝下有三個兒子,一直靠養(yǎng)山羊為生。
本來好端端的,李老頭的三個兒子卻集體“逼宮”,要分家。老頭無賴,只好隨了三子的愿望。
三子最看重的是那十九只羊,分家時各執(zhí)一詞,互相不能禮讓,爭來爭去,終于爭到了一條路上??墒堑玫搅司唧w的意見后,卻把自己陷入了“死胡同”中——無論如何,也分不清楚那些羊,更別論其他的瑣碎財物。
無奈,三子找楊三去主持公道。楊三這人吧,好大喜功,爽朗地答應了。哪曉得,他一到現(xiàn)場,聽見了具體的事情后,無論如何絞盡腦汁,都是不得其法……
這可好了,三子全把怨氣撒在了丫頭的父親頭上。說是不解決這一難題,以后再無表親一說,還要為難楊三……
劉渙感到之時,那李家院壩之中,被圍得水泄不通……
他只好使出“真功夫”,才牽著丫頭的手擠進了人群。
“爹爹,我把渙哥兒請來了?!?p> “喲,渙兒,好孩子,你可來了,三叔而今遇到了難題,你可得幫我啊?!?p> 劉渙一頭霧水,顯得有些迷茫。
隔壁村的人見那楊三所謂的“救星”是一個小兒郎,當即搖頭嘆息……
劉渙找了李老頭問話,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李老頭養(yǎng)有十九只羊,老大要“其二之一”、老二要“其四之一”、老三要“其五之一”……可十九只羊無論如何,也不能分開。
按照楊三的意見,只有把幾只羊殺了才能分??蛇@一殺,總也不是辦法,殺一只分不開、殺兩只、三只、四只、五只……都分不開,只有殺掉十六只,剩下三只才分得開……可是總共就十九只羊,殺了十六只,那還得了?楊三這餿主意,也怪不得李老頭的三個兒子會怪怨于他了……
劉渙聽完,也不言語,只是說:“三位叔伯,你們非要這般分法么?”
“必須這般分,這是我三兄弟爭到一條道上的法子,對我三人都公平。”
“咋地,你這小娃兒,到底能不能分,若分不了,趕緊滾蛋。”
“哼!區(qū)區(qū)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卻能難得住我么?我要是能分下來,你們三兄弟當如何謝我?”
“如何謝你?聽說你是隔壁鵝湖村張老伯的孫子,張老伯德高望重,我們向來敬仰的。你若真能分得開,我們兄弟三人一人送你一只羊,權當是孝敬給張老伯,為他老人家拜年了!”
“此話當真?”
“當真,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個釘,絕不會賴賬!”
“嘿嘿,那好啊,那咱們立個字據(jù),免得到時你兄弟三人賴賬,我們去了官府,也有個說辭!”
“哼!你真是小心眼,熊孩子,大人的話你卻質疑,好生無禮……”
“哼!你們兄弟三人要分家產,誰也不讓誰,故而相互糾纏,才自討苦吃,這事又與我何干了?不立字據(jù),恕我不奉陪了?!?p> “額……好好好,立就立吧!可是這十里八村,除了你爺爺能寫字以外,我們卻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要把你爺爺請來么?”
“哈哈哈……不必了,今日讓你們記住,鵝湖村來了個大才,名叫劉渙呢。拿筆墨來!”
丫頭飛也似的跑回家,取了筆墨紙硯,又快速回來,氣喘吁吁地交給劉渙。
劉渙提筆落字,寫成一份協(xié)議,又叫三人摁了掌印,畫了圈圈。
“好!字據(jù)已成,看來今日,我得收獲三只肥羊了……叔伯嬸嬸們,誰家養(yǎng)有羊,且借我一只,肥瘦要和李家的十九只羊差不多!”
“叫你分羊,你來借什么羊?”
“這個你不用管,山人自有妙計!”
劉渙有苦口婆心地說了許多,一個婦人見他長得俊美,又看在張老頭的面子,才借了他一只羊。
劉渙道謝。又朗聲道:“三位叔伯,你們看好了,我把嬸子借我這只羊先干到你家羊圈之中!”
“隨你的便,看你耍什么把戲?!?p> “很好,請問大家,如此一來,李家的羊圈之中共有幾只羊???”
“十九只加上一只,不就是二十只么,這有何難?”
“恩,對的對的,那下面我就開始分咯?”
“好啊,磨磨唧唧搞了大半天,真是煩人!”
“哼哼,聽好了,李家老大,而今總共二十只羊,你要二之一也,也就是一半,那折算下來是多少只?。俊?p> “二十只的一半,不就是十只么!”
“很好,你算對了!但別急,到李家老二了。李二,而今圈中二十只羊,你要分四之一也,折算下來,是幾只呀?”
李二聞言,掰著指頭算了半天,朗聲道:“二十只的四之一也,折算下來是五只!”
劉渙啪啪拍手,道:“對極了對極了,原來李二叔這般精明。那好,如今就剩下李三叔了,李三,你要分五之一也,這算下來是幾只???”
李三看到劉渙的算法,又聽他夸贊老二,心中不服氣,早就開始算了,他沉默一會,道:“二十只的五之一也,折算下來是四只,對么?”
劉渙贊許道:“哎呀哎呀,原來李三叔才是真正的精明人呢,算得這般快,對的對的?!?p> 他又接著道:“這便好了,算下來,李大得了十只羊、李二得了五只羊、李三得了四只羊,對不對?”
眾人先是覺得離奇,后來漸漸有了眉目,朗聲道:“對!”
劉渙道:“這不就分下來了么?李大,你先圈走你的十只羊?!?p> 李大聞言,毫不客氣,挑了十只精壯的,干到一邊。
之后是李二圈走了五只。
李三沒得選,最后圈走了四只。
這時候,大家才恍然大悟,那羊圈中卻還有一只羊呢!
三兄弟以為是自己數(shù)錯了,又反反復復地數(shù)了幾道,才確定沒有吃虧,但心中驚疑,為何圈中還有一只羊,這不是見了鬼了么?
劉渙哈哈一笑,道:“好了好了,你們的羊分好了,而今圈中剩余一只,便是我剛才向嬸子借的,我攆出來,交給嬸子!”
突然,現(xiàn)場一派寂靜,如看妖魔怪怪一般,驚愕地看著劉渙,直到許久,才如炸開了鍋,響起了暴雨般的喝彩。
劉渙一一致謝,拿出字據(jù),向三兄弟要了三只羊,那是他應得的。
大家都說劉渙神算子,精似鬼。哪曉得劉渙得到三只羊以后,卻沒有攆回家,而是將它們交給了三兄弟的父親,李老頭。
“李大爺,這家庭不和,兄弟爭吵,是常有的事情,你要寬心一些,如今你的三個兒子分了家,你身無分文,小子這便送你三只羊吧,你不要拒絕,更不用感謝,這些不過舉手之勞。小子愿你長命百歲,身體康泰……”
李老頭看著劉渙真誠而俊朗的面容,身體顫抖,雙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大叫道:“青天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