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和丫頭的家長來問張老頭的“罪”,老頭若無其事地拿出劉渙留在桌上的一封書信,念給他們聽,幾人便無可奈何地回家去了……
卻言劉渙三人,今日是回不去的,他找了一家裁縫鋪,問明店家有現(xiàn)成的衣衫,便為黑娃和丫頭各自買了一套。又定了旅館,三人梳洗一通,丫頭與劉渙變成了富家千金和貴公子,盡顯出塵之姿。唯獨黑娃,仍舊一幅蠻實身形,眉宇之間倒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氣息。
三人到得大堂,叫了飯菜,一陣狼吞虎咽,舉動到底是個鄉(xiāng)下的土鱉……
黑娃拍拍肚子,卻言只是吃了個半飽,劉渙又專門為他點了一道“東坡肉”,正是浙菜菜系當中的名菜,以豬肉為主要食材。不曉得這信州地界做的味道比起皇城里面的做法來,會不會遜色。
黑娃真是餓死鬼投的胎,連筷子都沒用……
“渙哥,黑哥這吃相是在太難看了,你看旁邊許多人都在看他呢?!毖绢^小聲地說。
“不用理他,走,我?guī)愠鋈タ匆故??!?p> 黑娃一看兩人要跑,卻不驚訝,反而鎮(zhèn)定萬分,自言道:“跑什么跑,我才不做你們的跟屁蟲,有肉吃,誰還稀罕出去玩兒?!?p> 丫頭漸漸大了膽子,跟著劉渙一路小跑,遁入了人煙之中……
這鉛山縣城,卻是宋朝行政級別最低的一級了,只因地處江西信州,是朝廷的大后方,為整個宋朝的關稅收入和經(jīng)濟發(fā)展起到了不可小覷的作用。
傳言鉛山的得名,又與劉渙現(xiàn)而今居住的永平密不可分,南唐年間便設置了縣,因永平以西四里有鉛山,遂以山名縣,隸信州管轄。
不過在劉渙看來,這永平卻是個產(chǎn)銅的好地方,鉛山場銅產(chǎn)量在而今南宋朝的產(chǎn)銅比重當中,占了將近三分之一,鉛山場一代一代數(shù)以萬計的場兵坑丁,開采出難以數(shù)計的國家所需要的銅金屬??梢娖溷~資源開發(fā)如此之豐富,實為世間所罕見。但這些都是外話,他只是依稀記得,好像后來,鉛山縣的行政中心,卻變成了永平。
“渙哥,你聽,有人在唱你的詞?!毖绢^突兀地提醒劉渙。
劉渙順著丫頭所指的地方望去,卻見正是一家茶館當中,一個落魄的中年人拉著一把破舊的二胡,正唱著“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整個曲調(diào)的起伏與后世的大有差別,調(diào)子無法以“ABCD”等調(diào)來確定,那中年人唱到后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之時,突然聲音沙啞,面色暗淡,二胡聲也伴隨著戛然而止,他盡沉默起來。
劉渙卻還沉迷在“這到底是什么調(diào)調(diào)”的問題當中,就聞得現(xiàn)場掌聲雷動,他也跟著濫竽充數(shù)起來。
可是突然!
“哼!有心思在這里哭哭啼啼地假哀傷,還不如北上抗金呢!”順著聲音望去,眾人只看到一個面容紅潤潔白的小哥兒正品著茶水,顯得極為不屑!
劉渙見狀,小心吩咐丫頭一聲,道:“丫頭,抓好我的衣角,看來這兩個文人要打架呢?!?p> 果然,那落魄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道:“你這小子,俺自唱俺的曲兒,又與你何干,聽不進去就算了,說什么北上抗金的鬼話。有種,你便北上而去啊,在這里耍的什么威風。”
那細皮嫩肉的小子聞言,淡定地飲抿了一口茶水,道:“哼哼,我若是你,便也拉起隊伍,裝個鐘馗小妹等人物,挨家挨戶討些錢財就是了,正直年關,本是開心之際,卻唱一首自己懂都不懂的詞,真是附庸風雅,草包一個?!?p> “啪”的一聲,中年漢子拍案而起,道:“兀那小子,毛還沒有長齊,卻來教訓于俺。莫非這大宋朝廷,便只有你一個懂得詩詞的文人了么?這長短句又不是你作的,別人唱得,俺就唱不得么?”
“呵!你還來了脾氣,今日當著全場風雅之士,你且說說,適才你所唱的這首長短句是何人所作?。俊?p> 他這一問,現(xiàn)場眾人也是暗暗揣測,近日信州鉛山縣城,總是流傳幾首出類拔萃的好詞呢,漢子剛才唱的便是其中之一,不過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是何人所作。
大漢眼眸一轉(zhuǎn),哈哈長笑,道:“小娃娃,考俺么,告訴你,這首長短句,卻是永平鵝湖寺的虛相大師所作的。俺臘八時節(jié)曾去鵝湖寺燒香,這才聽聞此詞,覺得頗有意境,不失胸懷氣度,故而記了下來,合上曲調(diào)呢……”
“哈哈哈,胡言亂語。那鵝湖寺的虛相大師以佛法和醫(yī)術(shù)聞名,他何時作過什么詩詞了?我看,你也不過是道聽途說,莫非當時確實是虛相大師親口傳授于你,說此詞是他所作的么?”
“這……這倒不是,但鵝湖寺中,大小僧人皆能隨口而吟,不是虛相大師所作還有何人?”
“哼!說你無知,無端附庸風雅,你卻不信。裝什么文人騷客,唱得顛三倒四,當真污蔑了一首好詞!”
“好啊,你自顧自說就是了,那在你看來,這首詞卻是何人所作?”
“這個你不用管,你且聽好了,我吟一首卜算子給你聽,‘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如何?。俊?p> “這……這詞固然是首好詞,那又與你何干,又與那‘峰巒如聚……’何干?”
“虧你還曉得是好詞,告訴你,這兩首詞都是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哦,那是何人?”
“呵呵”一聲嬌笑,那小子笑而不語……
全場眾人見狀,當即嘩然一聲,這還不明白么?這搭話的小公子便是兩首詞的作者無疑……
年關時節(jié),文人雅客多不勝數(shù),聽得詞作者的本人在場,當即一瞬間炸開了鍋,統(tǒng)統(tǒng)圍上了那小公子,或是恭敬請教,或是故意試探……只有剛才那北方漢子,灰溜溜地走了。
丫頭聽得出神,可并沒有見到兩人“打架”,她扯了扯劉渙的衣角,正要詢問緣由,卻見劉渙早已淚眼婆娑,兩行清淚無聲地掛在了臉龐。
“渙哥你咋啦?”
劉渙只是呆呆地注視著眾星捧月中的那個小公子,反復道:“是她……是她……”
“渙哥兒你可不要嚇我,他是誰?。磕愕降资钦??”丫頭有些害怕,并使勁地扯劉渙的衣角。
劉渙才驚醒過來,道:“丫頭,拜托你一件事情。”
“渙哥說就是了,丫頭只怕沒辦法幫到你?!?p> “丫頭,不要緊的,簡單得很……”劉渙擦干眼淚,又向店家找來筆墨宣紙。伏案疾書,自成一首長短句。
“丫頭,渙哥寫成的這東西,煩勞你交給那人群中的公子吧,小事一件,你能做得到么?”
“哦,還當是什么大事呢,行!”
“好的,丫頭最乖了,待會你這般做……”他又朝丫頭吩咐了一陣,卻是悄悄話。
丫頭奉了劉渙的指令,費力地擠入人群,一不小心摔倒在那公子哥的膝下。這一突兀,眾人見到是個小姑娘,打扮得粉雕玉琢,身著華麗整潔,不知道是哪家的明珠。
那公子哥旁邊的兩個陪同當即搶步上前,擋住了丫頭的視線,出言道:“你想作什么?”
丫頭臉龐唰的一下紅了起來,趕緊站起身,道:“我家公子見得高人在場,突感到造化弄人,世事無常,即興之下,寫得一幅字,送給你家的小姐——哦,不對,送給你家公子……”說完呈上了那折疊好的宣紙,也不久留,轉(zhuǎn)身擠出了人群。
卻說那公子哥聽聞“小姐”一詞,突然間身形一顛,不過趕緊穩(wěn)住,也不顯現(xiàn)出“洋相”來。他放眼直直地盯著丫頭,卻見她朝北首一張桌子走去,那桌子旁坐著一個比他年紀略小的兒郎,正雙目有神地盯著他看……
忽地眼神一陣交流,他的心跳突兀地快了許多,顯得極不自在,朝眾人推遲一番,在兩個陪同的保護下,走出了茶館。
劉渙趕緊起身去追,才一出門外,便被店里小廝叫住,卻還是沒有付茶錢。他不耐煩地付了銀子,起步而去,可是剛?cè)爰?,又被三五個“扮神扮鬼”的人群擋住了……待到他騰開身子,放眼四顧之時,哪里還有剛才那人的影子。
整個街道人聲鼎沸,亂成一團,可劉渙的心中卻空空蕩蕩……
“渙哥,你到底是咋啦?”
“丫頭,渙哥遇到了……哎,不可能的,或許是我眼昏吧……”
劉渙回到住處之時,黑娃已然鼾聲震天。丫頭卻跑來敲門,說她不敢一人入睡。
劉渙好言呵護,招呼她睡上了自己的床,呆呆地坐在桌旁,眼眸之中的燭光一閃一閃的,顯現(xiàn)出剛才茶館中那個人的模樣來。
“不可能的,老天不可能和我開這樣的玩笑……”劉渙自言自語。原來,他所見到的那個人,長相氣度都像極了他心底的一個故人,正是他前世所未過門的妻子……那長相,那神態(tài),那言語,那嘴角揚起的微笑,都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雖然那人自言是個男兒身,可劉渙哪里看不出來,其言行舉止之間,明明是個女兒家無疑……
又說那人回到了客棧,卸了男妝,眼神恍惚不定,借助昏暗的燈光打開劉渙送給她的東西,卻是一首詞,正道是: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她讀著讀著的,心中泛濫起了無盡的哀愁來,可到底未經(jīng)情愛之事,其中別恨苦惱之意她又似乎抓不住……
“小姐,那人送你的是什么?”
“你自己看吧,好奇怪呢。”
出言叫她小姐之人,卻是她的丫鬟無疑了,如此可見,這小姐非富即貴,定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
“喲,我的小姐,這詞寫得好生哀傷婉轉(zhuǎn),不正是陸游的詞么。但……但卻是寫給女子的吧?”
“我知道,哎……可能被他識破了。這登徒浪子,好生可惡。不過,我與他素昧平生,為何他要借這等凄婉的詞兒送我?”
“哎呀!我的小姐,你看落款!”
小姐聞言一驚,趕緊往落款之處一看,正是“小生劉渙,突聞姑娘吟及不才歪作,實感榮幸。又觀小姐容貌,言談舉止之間,像極了小子一個故人,前世今生,如夢如幻,或是造化弄人吧,借一首釵頭鳳送給小姐,無禮之處,還望海涵!”
“哎呀,我的天啦,羞死人了羞死人了……原來他便是劉渙,我的天啦,他不是在永平么,好端端地跑到縣城來作甚……”
“小姐,這可咋辦,你冒了人家的名諱,卻不曾想人家就在當場看著呢……”
“別提了,羞死我也……哼,不過那小子真是無禮得很,明明就在現(xiàn)場,卻不點破……你看,他說‘前世今生、如夢如幻’……觀他年紀卻比我還小一兩歲的樣子,說起話來老氣秋橫,真會裝啊,不過嘛,他這字倒是寫的極好的,我回去定要寄給爹爹看看?!?p> “我的小姐,老爺要是知曉了此事,還不狠狠地批評你一番呀……”
“哼!你不說我不說,爹爹怎會知曉……”
實在不好意思,今日查閱了一天的史料和典籍,更得有些晚了,報歉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