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手里捧著靛藍(lán)青花茶盞,剛泡好的碧螺春,輕輕一掀開茶蓋,就見水氣氤氳,帶出清幽淡雅的茶香。自那婆子出去后,金氏就讓人將蕊珠扶了起來,靜等任荀那邊的消息。此時蕊珠已將身上的襖子系好,惴惴不安地在一旁站了好一會,卻發(fā)現(xiàn)眼下只要金氏不開口,屋里就連聲咳嗽都沒有,這沉默而壓抑的氣氛,使得她剛一開始生出的那點喜悅,不由慢慢微弱了下去。
董姨娘也完全收起剛剛那等怒氣沖天的模樣,一臉鎮(zhèn)定地站在金氏左手邊,只偶爾往蕊珠這瞟過來一眼,奇怪的是,眼下她那目光中只帶著微微惱意。蕊珠小心抬起眼,往金氏那看了一眼,只見金氏依舊是氣定神閑地坐著那,神態(tài)端莊優(yōu)雅,捧著茶盞的手保養(yǎng)得非常好,皮膚細(xì)白,骨肉均勻,左手的中指戴了一枚孔雀石戒指,兩邊手腕上也戴了數(shù)個金手鐲,再往上看,發(fā)上金鳳銜珠,頸下錦緞裹身……只見金氏微垂下臉,抿了口茶,那銜在鳳喙上,足有龍眼大小的珠子就微微晃動起來,在燭火的照耀下,寶光流轉(zhuǎn),華貴非常!金氏喝了茶后,抬起臉,手還沒動,旁邊的素緞就已經(jīng)伸出手,輕輕接過那茶盞,擱在一個填漆小茶盤上,然后捧在手中,一動不動地侯在一旁。
瞧著金氏要看過來了,蕊珠忙就垂下眼,只是剛剛心里將要滅下去的希望陡然又加強(qiáng)了起來。她心想,既然老爺在范姨娘那邊,那么她就有希望了,只要老爺點了頭,那她這開臉,也是遲早的事。
約莫過去了一刻鐘,金氏派去的婆子終于回來了。
剛一聽到腳步聲,蕊珠趕緊就轉(zhuǎn)過臉,滿意急切地盯著那從外走進(jìn)來的婆子,仔細(xì)觀察著她面上的神色,只是卻瞧不出什么倪端來,她心里著急,恨不能自己走上去問她老爺怎么說。
“老爺怎么說?”金氏瞥了蕊珠一眼,然后才看向那婆子,輕輕問道,聲音依舊是不慍不火。
“回太太,老爺說府里的姨娘夠多了,不打算再添,太太隨便打發(fā)了就成?!?p> “什么!”蕊珠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幾乎站立不住,趔趄了一下,就上前抓住那婆子尖聲問道:“老爺他當(dāng)真這么說!”
那婆子被她忽然抓住,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就火了,一邊掰開她的手,一邊怒道:“下賤的東西,難不成我還會亂傳話不成!在太太跟前你還這么放肆!”
“不會,不會,老爺明明說過,改天挑個好日子,就正式收了我的,明明……”蕊珠被那婆子推了一下,身子站不穩(wěn),連退了幾步,面上卻還是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一邊搖頭,一邊說道。
“夠了!”金氏忽然往幾上拍了一下,止住蕊珠的話,接著就往旁吩咐:“既然老爺都這么說了,那如今自然是留她不得,我雖不忍,但這家規(guī)卻不能無視了。老太太生前就曾定下規(guī)矩,這府里但凡是勾引主子亂淫者,重打五十大板,明兒一早,再打發(fā)到莊子那去?!?p> “不,不要啊,太太!”蕊珠嚇得腿都軟了,她要真吃了五十大板,指定命都保不住。就算僥幸能保住命,也得被送到鄉(xiāng)下莊子那去,那她這一輩子就真的完了,這不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不是!
金氏卻再不看她一眼,董姨娘站在一旁,趁人不注意,跟金氏交流了一下眼光,然后就往旁喝道:“還不上來將這個不要臉的小賤貨給拖出去,就拉去角門那打!給我往實了打!”
蕊珠心里大慌,剛一被人抓住,她似就想起了什么,在嘴巴被堵住前,她忙朝那婆子大聲問道:“范姨娘呢?范姨娘可說什么了?”
“范姨娘?”見她忽然問向自己,那婆子愣了一下,然后就鄙夷地看了蕊珠一眼才道:“你自己做的這下作事,難不成以為范姨娘還會在老爺跟前給你求情不成!”
“為什么不成,是她叫我去勾引老爺,而且還保證要讓老爺收了我,從此待我如姐妹!”蕊珠厲聲尖叫起來,一臉癲狂地道:“是她把我推出去的,是她給我出的主意,這會就不管我死活了嗎!她休想,休想!”
“你說什么!”金氏一聽這話,頓時就喝了一聲,發(fā)上鳳翅微晃,寶珠搖擺,眉眼威嚴(yán)。眾丫鬟都嚇得一哆嗦,董姨娘忙給那兩抓住蕊珠的仆婦使了個眼色,那兩仆婦隨即就放開手。蕊珠一得自由,忙就撲到金氏跟前,跪下哭求道:“太太,太太我都跟你說了,求你饒了我!”
旁邊有丫鬟要上前拉開蕊珠,卻被董姨娘使眼色給制止了,此時屋里,丫鬟仆婦婆子圍了一圈,卻沒人敢出聲,只聞蕊珠抽咽抹淚的哭泣聲。紅綢滿臉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如何也想不到,這事竟還將范姨娘給扯了進(jìn)來。
“只要這事錯不在你,我自然就不會胡亂懲罰,也會給你個公道。只是凡事都要講求個證據(jù),若是胡亂冤枉人,我定不會輕饒!”金氏正了臉色,看著跪在她跟前,眼淚鼻涕一塊往外流的蕊珠緩聲說道。這樣篤定的語氣,端莊的神態(tài),跟范姨娘那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樣子形成鮮明對比。
蕊珠終于醒悟,她一開始她就投錯了門路,本以為她抓到那范姨娘的小辮子后,范姨娘就真的會助自己一臂之力。卻不想那范姨娘把自己往下推后,一見事情不對,竟就見死不救!
“我知道,我一定照實了說!”蕊珠抬手擦了擦臉,勉強(qiáng)收了眼淚才斷斷續(xù)續(xù)地道了出來:“是范姨娘跟我說,老爺曾在她跟前提起過我,似,似對我有些意思,她也覺得我模樣不錯,當(dāng)丫鬟可惜了。只是老爺人比較守舊,如果我能主動一些,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她就定能讓老爺收了我,以后也能跟她做個伴?!?p> “好好的,她怎么跟你說這個?就是要討老爺?shù)臍g心,也還不至于輪到她來給老爺挑人!”
“因為,因為范姨娘說,她想拉我當(dāng)幫手。如果老爺能收了我的話,那董,董姨娘一定咽不下這口氣,必定會來太太這哭訴,到時太太心里也會不快,完后老爺也……”蕊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到這,不敢再往下說。
金氏卻明白了,范姨娘這一招用的是迂回戰(zhàn)線,她心里冷笑一聲,然后看著蕊珠,明顯不信地說道:“就為給我添堵,所以那范姨娘就找上你?”
“太太明鑒,其實這事,主要還得從兩個月前說起?!比镏檠柿搜士谒又溃骸澳菚兑棠锬锛业娜诉^來看她時,我正好去找范姨娘身邊的丫鬟借東西,當(dāng)時在屋外無意中聽到范姨娘說了一句‘這東西在這能活多長時間,毒性會不會有影響’接著又聽到有人說‘最多三個月,給了你這個,我就再不欠你什么了,最后勸你一次,凡事三思而行,別把自己賠進(jìn)去了?!耶?dāng)時聽到這話,還不太明白什么意思,只是心里覺得不太對頭,也不敢多聽,就悄悄走開了。后來,過了一個月左右,我夜里起來上茅廁時,竟看到范姨娘大晚上的竟從她房里走出來。那會我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也沒多在意,后來,約莫是半個月前,晚上起夜時,又看到范姨娘出來,我好奇,就悄悄跟了一段,才發(fā)現(xiàn)范姨娘是往靜月亭那去的?!?p> “凈月亭!她去那里做什么?”金氏頓時沉下臉。
蕊珠也不敢抬頭,接著道:“我原先是不知道的,后來,后來出了大姑娘那事后,我才猜出一二來。且大姑娘出事的第二天,我就悄悄找了范姨娘旁敲側(cè)擊了一下。而她當(dāng)時既沒承認(rèn),但也不否認(rèn),然后就給我出了那,那個主意,并保證說一定會扶我一把,還說以后我風(fēng)光了,千萬別忘了她等等。”
蕊珠說完,就跪趴在那,連著起了好幾個毒誓,表明自己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然后又哭著說,她眼下知道自己錯了,一時鬼迷了心竅,起了貪心,以后再也不敢了,只求太太能念在她將功補(bǔ)過的份上,饒了她這一次,別把她扔到那鄉(xiāng)下去云云。
金氏坐在那,面沉如水,董姨娘看了金氏一眼,悄悄舒了口氣,然后心里一邊慶幸,一邊對金氏感到嘆服。這屋內(nèi)的丫鬟仆婦婆子們聽完蕊珠這一番話,無一不是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