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dāng)日徐璠宴請鄭岳等人,幾乎通宵達旦。鄭岳回到華亭已經(jīng)是翌日正午,剛進縣衙,尚未更衣,就見自己的文主李文明急匆匆過來,笑問道:“先生何事這般匆忙?”
李文明三十上下的年紀,乃是浙江紹興人。有道是天下文章看浙江,浙江文章屬紹興。李文明十七歲得中諸生,連年歲考都在四等五等,連廩生都補不進,參加科試的成績更不理想,竟然連參加鄉(xiāng)試的資格都沒有,只得到處尋館授徒,或是做人文主。
鄭岳是新科進士,又是福建人,自然需要一個有閱歷有經(jīng)驗,能通方言的助手。
李文明道:“東翁,府尊召見甚急,速速過去吧?!?p> 鄭岳打了個激靈,連忙叫人打水洗臉,換去一身酒氣的衣裳,心中暗暗自嘲:人說前世不修,做個知縣;前世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還好我前世作惡有限,沒有附郭省城。
想到自己二十年苦讀,最終放個外任還要跟在知府面前伏低做小,全然沒有百里侯的風(fēng)光,鄭岳又不禁灰心。他換了衣服,出了華亭縣衙便進松江府衙。
知府衷貞吉乃是嘉靖三十八年二甲四十一名進士。按照官場慣例,在二甲三十二名之后的進士基本與入閣無緣,所以他也沒指望聲名顯赫,名垂青史。只是兢兢業(yè)業(yè)做了一任京官,外放按察副使,再按部就班升任知府。
等鄭岳進來,衷貞吉面色深沉:“貴縣一早就去察訪民情了么?”
鄭岳暗道不好:果然是上司要發(fā)作自家。他知道知府肯定有了耳報,不敢撒謊,道:“昨日徐魯卿邀去夏圩,今晨才趕回來?!?p> 衷貞吉從鼻孔中哼了一聲,道:“貴縣初掌民生,當(dāng)知朝廷設(shè)親民官,乃是為了養(yǎng)牧平民,而非巴結(jié)權(quán)貴!”
鄭岳垂首站著,心中暗道:你今日又吃了什么上火的東西,一早就尋我不是。徐家是地方望族,徐相更是還有個學(xué)生在內(nèi)閣掌政,我小小七品能不給顏面么?再者說,只一起吃了酒飯,談何巴結(jié)!
“老黃堂教訓(xùn)得是?!编嵲牢⑽⑶飞?,終究是不敢觸怒頂頭上司。
衷貞吉這才微微氣平,道:“你我執(zhí)掌三尺,尤須敬畏三尺;收受一錢,那便一錢不值?!彼炙删徔谖牵溃骸澳闵星夷贻p,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入仕之初便沾染污點,未來如何自處?”
鄭岳心中一動,暗道:衷洪溪像是在敲打我,莫非是朝中風(fēng)向變動,不該與徐相家走得太近?
“如今我府最重要的事就是均糧,華亭縣既是府倚,便該做足榜樣?!敝载懠溃骸跋胭F縣豪門大戶頗多,阻力重重,不知日夜勤勉,哪里還有工夫與人交際應(yīng)酬?”
鄭岳連忙躬身行禮,道:“下官定然用心辦事,將這均糧之事落到實處,以紓下民之苦?!?p> 衷貞吉雖然看不上這位新進士的工作態(tài)度,但是對他做人的態(tài)度倒是十分滿意,也并不多說,道:“朝中對于提編之法頗有爭議,我等授郡縣,當(dāng)反饋民聲,也請貴縣詳加察訪。”
鄭岳在心中將“均糧”和“提編”過了兩遍,道:“下官明白?!?p> 衷貞吉端茶送客,鄭岳灰頭土臉回了縣衙。
見東主回來,李文明上前道:“東翁,府尊怎說?”
鄭岳吐了口氣:“能說什么?不過是叫我這個洗腳婢過去出出氣罷了。”他抱怨之后,又道:“不過有兩樁事倒是需要用心做。一是我華亭縣田土均糧,二是議論提編?!?p> 李文明跟在鄭岳身邊,一道往二堂走去,邊走邊道:“提編法其實并沒甚么好議論的。李元輔是個好好先生,張相公掌政事,除了葛德平還有誰敢說提編法不好?”
“先生這話是官場里說的,我既然身膺圣命,臨視一方,還是得看看這提編法是否害民?!编嵲啦⒉环裾J李文明的“政治正確論”,但也的確不愿睜眼瞎話,害了百姓。他只想著,若是提編法的確不好,日后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讓上頭知道吧。
李文明知道這是新進士的可愛之處,只是笑笑,并不辯解。
“先生以為均糧該如何辦法?”鄭岳又問道。
嘉靖年南北交戰(zhàn),太倉空乏,百姓逃籍者甚重。那些未逃的百姓不得不承擔(dān)更多的賦稅雜役,苦不堪言。所以從嘉靖三十二年之后,朝廷就在各地推廣“均田平賦”之策,目的就是讓稅賦壓力平均到土地,地多則負擔(dān)重,地少則負擔(dān)輕。
這種設(shè)想其實是好的,但實際操作中卻面臨很大阻力。
且不說王府宗親占據(jù)了大量莊田,這部分是根本收不到賦稅的。即便是地方豪族,也多有隱匿田畝,移東就西,假此托彼。若是深察,得罪人先不去說他,且因為胥吏都是當(dāng)?shù)赝寥耸酪u,早就盤根錯節(jié),利益相關(guān),根本就查不出什么!
“均田之事,除非朝廷下了狠心,清丈田畝,重修魚鱗黃冊,否則都是水中撈月?!崩钗拿鲹u頭道:“東翁還是先找地方豪強通融,只要收到了銀子,下面的胥吏自然能將簿冊做平。如此小民得以緩息,東翁的政績也能過得去?!?p> 鄭岳也不知道是昨日喝酒過多,還是俗務(wù)煩心,只覺得頭痛,沒好氣道:“都說知縣是府尊的洗腳婢,大戶的暖床妾,果然兩頭受氣?!?p> 李文明笑而不語。大明不知多少人想當(dāng)這洗腳婢、暖床妾而不得呢!
“對了,昨日與徐魯卿飲宴,說及華亭文教之事?!编嵲肋M了二堂,自顧自坐了,道:“若是我在縣試中多取一些名額,是否有悖典故?”
科舉選官選出來的都是政務(wù)官,學(xué)問是無可指摘的。然而也因為大量時間投入文史哲等道學(xué)之中,在處置政事方面只能依靠私人顧問——文主,以及下屬事務(wù)官——胥吏。
李文明吃的就是這碗飯,對朝廷典章十分熟稔,應(yīng)聲答道:“朝廷并未嘗對縣試錄取名額有過律例詔令,更愿見府取難于縣試。”
知縣到任之后可以先飲酒作樂應(yīng)酬交際,但是師爺必須盡快掌握當(dāng)?shù)卣?wù)民情。李文明早就先于鄭岳知道了松江縣、府試倒掛的情況,此刻答得有條不紊:“這是因為朝廷認為知府不僅位高于知縣,而其在地域上也離考生更遠。如此可以避免考生人情賄賂,更加公正?!?p> “唔,如此說來,我就算取上一百個也無妨了?”鄭岳道。
李文明想了想,道:“只要所取之人文卷上沒有笑話,府尊也沒得話說。而且學(xué)生以為,讓府尊多些卷子可看,也是好事?!倍嗫淳碜幼匀灰嗪木?,也就不會閑得沒事找人麻煩了。
鄭岳會議,點頭微笑,先喝了茶,方才叫人將通知主薄召集六房吏目,看如何辦好“均田”大事。
==============
求推薦票,求各種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