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城(一)
文德帝二年鎮(zhèn)南王郭秉德謀反與康水,犯上作亂,揮軍北上,勢如破竹,終被帝軍阻于臨邑之役。
文德帝五年,帝軍圍剿鎮(zhèn)南王郭秉德叛軍,困其于康水城,圍城一月,城破,震南王生擒于城內,妻女下落不明。震南王郭秉德當眾示斬,首級懸于城門一月,以儆天下。史稱康水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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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場萬里,風云際變,馬嘶陣陣,刀劍相交的錚錚鐵器聲交雜著戰(zhàn)士的怒吼聲哀號聲,鮮血順著頸部爆起的青筋向下流,滲入軍服,軍靴,最后融入土地,漸漸染紅黃土.
將軍身披盔甲,塵土混雜鮮血迷蒙了錚亮的鐵甲,戰(zhàn)靴踏在神駿的漢血寶馬上,踏著遍地的死尸,高舉長槍,氣沉丹田,大喝一聲:"殺!"
聲震鴻野,那廝殺聲直透方圓,透過康水城高聳的城門,順著方正青石板鋪成的大路,穿過鎮(zhèn)南王府的朱漆大門,繞過錯落有致的院落,飛過書房的窗欞,貼著紅木的桌面,落入了正在桌邊練字的六歲的郭荇兒的耳朵里.
小荇兒一驚,端不住手腕,比她手指還要粗的毛筆落到了雪白的紙上,糊出了一大團墨跡.
荇兒怔怔的看著滴落的墨跡,不敢確定聽到了什么,那聲音轉瞬即逝,這會房間靜的讓人害怕,那幻聽太過真實,久久縈繞在心中,人的喊聲,居然可以如此撼動人心.
荇兒抬起目光望向窗外,陽光明媚,心卻象浸入了冰底,一個月以來,府中人心惶惶,恐慌在中彌漫,人們說康水城要破了。
夫子教過她“國亡城破之日,天下必然哀鴻遍野,流離失所,破舊立新,血肉為筑。”
荇兒是不大懂的,只覺聽起來甚是慘烈,如今日幻覺般的嘶喊一般,聞者心驚。如今再問起夫子,夫子只是不住的嘆氣,他不再如往日耐心解答荇兒的問題,只是一味的教書。“如今不知未來還有多少個時日,但愿你能多記誦學識,長大自行領悟,若是。。哎。?!狈蜃映3浪{皮,吹胡瞪眼,卻未如此對她嘆息,聲聲透著可惜,又字字皆是憐惜,教人聽著心生不安。
荇兒嘟起了小嘴,雖只有六歲,卻出落的玉雪可愛,教人看著好生憐愛。
“夫子,我不學了?!?p> 夫子三十出頭,身形消瘦,下巴一撮胡須,常年捋的稀疏。
他皺了皺眉頭:“郡主,讀書論道,當朝于斯夕于斯,雖郡主為女子,但是王爺之心殷切。。。。?!?p> 他眼見荇兒的大眼睛里,淚花亂轉,不由住了口,又想起今日之形勢,康水城朝夕不保,即將易主,王爺一家自是命運堪憂,然而自己也不知將何去何從,想平日里自負飽讀詩書,卻讀不出未來的命運,不由無心教學,揮了揮手。
“罷了,罷了,下學吧?!?p> 荇兒忙與夫子告別,爬下高大的紅木雕花椅,跑出了書房。
門口服侍的侍女燕兒,見郡主身影閃出,問道:“郡主這么早就下學。。。?!毖垡娷魞阂魂囷L的小跑,忙不迭的跟上,連聲喚著“郡主”。
荇兒大聲喊道:“我去找娘親,你們都別跟著?!本故穷^也不回。
燕兒一時躊躇,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荇兒一路小跑,走廊上回蕩著“噠噠”的腳步聲,來回的下人忙向她行禮,她大聲的喊著:“免禮,免禮?!本鸵涣餆煹呐軟]影了。
下人們不知道郡主為什么這么著急,可是他們回望郡主小小的身影,都在心中涌起了憂傷,為鎮(zhèn)南王一家,也為自己前途未卜。
荇兒一口氣跑到了母親的房間。母親的房間緊閉著,侍女們被打發(fā)出來,正門廊上正說話,看見荇兒一路跑來,連忙行禮。
“免禮。”荇兒看也不看侍女,徑直跑到門前,“啪啪”的用小手用力拍門,“娘親!”荇兒大聲喊道。
侍女們忙圍上來,有的說:“郡主,王妃在休息?!庇械恼f“郡主仔細拍壞手?!?p> 屋里傳來溫柔的女聲:“讓她進來吧。”
侍女答應著,給荇兒開了門,荇兒便一頭沖進去。
“荇兒,你怎么來了?!蹦赣H溫柔的聲音從廂房傳來。荇兒稍微寬了心,跑進了廂房,母親斜倚在床榻上繡花,粉黛未施,容顏頗為憔悴。
荇兒撲過去抱住母親,把頭埋在母親的懷中“娘親,我怕”。一股熟悉的香氣襲來,是母親身上的氣味,讓人頓感安心。
“荇兒不怕?!蹦赣H的手不住撫摸荇兒安慰她。
荇兒抬頭看著母親嫻靜溫柔的美麗臉龐,乳娘總是說,娘親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人美心善,只有爹爹這樣的英雄人物才配的上她,他們兩是神仙眷侶,世人羨慕。
“娘親,你要爹爹別打仗了,要他回來好不好?!避魞貉肭竽赣H。
母親的表情變的憂傷,她海棠花一樣清麗的容顏上頓時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煙霧,柳葉眉微微蹙起,她依舊溫柔如水,她避免所有殘忍的字眼,想讓女兒明白她的憂傷,卻又堅強信念,鎮(zhèn)南王的女兒,即使肩負萬鈞的傷痛,也要昂然以對。
“這世上莫有人如你爹爹一般,望你一生笑顏無憂,只是這世上,許多事情超越一家歡顏,不得不舍棄所有而為之,等你大了,就會明白?!?p> 荇兒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
母親次日起便漸漸遣散府上眾人,家丁侍女跪了一地,偷偷的抹著淚。
“王爺王妃寬厚仁德,奴婢等愿一世相隨?!?p> 母親笑了笑:“都是傻話,王爺與我視你們?yōu)榧胰?,即是家人,如今更要好好的活下去,才不枉費王爺素日疼惜你們,若是王爺逃過此劫,有緣再續(xù)主仆之情?!彼f到這里,聲音多了幾分哽咽。
滿園的奴仆長跪不起,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終究還是在母親的執(zhí)意下各自離去,有些老弱之輩,自拊老骨頭無多日好活,堅持留守,母親亦沒有再強求。
家仆散去,偌大的家一下變的冷清,荇兒日日睡在母親房中,只有個婆子服侍,那婆子年老昏花甚不靈便,荇兒與母親凡事皆親力親為。
荇兒年幼,家中變故,心中慌亂,夜間便都化了夢境,翻來覆去都是噩夢,夢見爹爹守城打仗,她不甚明了打仗的情形,只在夢中隱約的看見刀劍飛來襲去,總是心驚而醒,夜不安寐。
一日入夜,睡夢中迷蒙,忽聞母親輕聲問道:“誰?”。
荇兒嚇的清醒,緊緊抓住了母親,黑暗之中瞪大雙眼,只見那床幃之上,有個黑影。
那黑影答道:“王妃,我是姜恒?!避魞核闪艘豢跉?,那是爹爹貼身侍衛(wèi)。
母親卻反而緊張,聲音顫抖不已:“他,他怎樣了?!?p> 姜恒聲音一滯,并未作答,只是低聲道:“王爺命屬下今夜帶王妃出城?!?p> 母親身子一震,泫然欲泣:“終究是。。?!?p> 姜恒不語,半響道:“請王妃隨屬下速速出城,今日得以保全性命,來日才有重逢之時?!?p> 母親不答,怔怔愣神,待緩過神來,聲音萬念俱灰?!澳?,去外面候著?!?p> 姜恒領命,翻身從窗子躍出去,身法如電,悄無聲息,只帶動窗欞輕聲一響。
荇兒扯扯母親,想要開口詢問,母親只轉身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掀開床幃,下床忙碌,屋中一團漆黑,燭火不點,萬籟俱寂,只有夜間照明使用的夜明珠發(fā)出淡淡的光輝,映照在母親美麗的臉上,平添凄涼之色。
母親給荇兒換好了衣服,卻不是素日穿著,只是一件灰不拉幾的粗布布袍,荇兒覺的那衣料扎頸,不甚舒適,卻也不敢說什么。
收拾停當,母親芊芊素手,推開了窗格,那姜恒一襲黑衣,早已候在外面許久。
母親先抱了荇兒,姜恒一把接住,荇兒摟住姜恒的頭頸撒嬌:“姜叔叔。”
姜恒憐愛一笑:“郡主?!?p> 又傳來衣衫窸窣的聲音,母親也從窗中翻出,姜恒急忙遞上手臂,讓她有所扶持。
待母親落穩(wěn)了腳,姜恒收回手臂,一手仍然抱著荇兒,肅然道:“王妃,我們走吧?!?p> 母親點頭,荇兒好奇:“我們去哪?。俊?p> 姜恒捏捏她粉嫩的小臉:“郡主,我們和大家做個游戲,偷偷的躲起來,讓大家找不到,豈不是好。”
荇兒瞪著圓溜溜的眼睛,點了點頭。
三人不一會便行至后院,徑直走向了后院的水井,母親曾說過井很危險,不允許荇兒來這里玩耍.可是這個時候姜叔叔放下她,把身子往井中探去。
“姜叔叔,小心?!避魞杭泵Χ?,小手拉住了姜恒的衣角。
姜恒回頭笑笑示意沒事,把荇兒拉了過去輕聲說:“郡主,你摸這里。”一面說,一面拉著荇兒的手向井里探了下去。
荇兒的手觸到了一片潮濕陰冷的井壁,她很想把手抽回來,可是姜恒牢牢的抓住她,突然她觸到了一個凹槽。
“摸到了嗎?”
“恩?!避魞狐c點頭。
“郡主,我們就踩著這個往下爬,我先下,郡主隨后,王妃最后,郡主不用害怕,屬下會保護好你們?!?p> 荇兒心中害怕,回頭央求似的看了看母親,母親收起了平日的對她的寵愛,用不容置辯的語氣對她說:“荇兒乖,要聽話。”荇兒只好咬著唇點頭,縱然心中百般不愿,卻也只有往那陰森的井下去了。
荇兒不能確定井有多深,時間的流逝幾近于靜止,腳下的凹槽上長了青苔,時而打滑,她一步步小心翼翼的向下摸索,光線越來越暗,漸漸的,頭頂?shù)木谠絹碓叫。赋鲇乃{的天空,星辰閃爍。
姜恒的聲音從底下傳來,仿佛來自幽深的另一個世界:“好了,停下來吧?!?p> 荇兒依言而行,此時井中黑暗,視物不明,只能聽到石塊挪動的聲音,還有三人行動衣衫的簌簌聲。
“郡主,你往下來。”姜恒又吩咐道。
荇兒低頭看了看,腳底透出隱隱的波光,小心翼翼探腳下行。
沒下幾步,一雙大手伸過來抱住她,荇兒的腳激起了一點水聲,鞋子也濕了,原來下面就是水面。
姜恒將她抱入了一個洞穴,扶穩(wěn)放好。
洞穴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荇兒腦海中飛轉無數(shù)乳娘故事中的妖怪形象,不由緊緊的抱住姜恒的大腿,又過了一會,聽見母親進入洞穴的聲音。
姜恒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火折點燃。
長久黑暗中突現(xiàn)光亮,一時間無法適應,眼睛刺痛,荇兒瞇眼,那光亮幻化成迷蒙一片的光暈,又慢慢落實,成了眼前景象,面色嚴峻的姜叔叔,眉頭緊鎖的母親。
荇兒打量四周,此處乃一個黑暗的通道,陰冷潮濕,一眼望不到頭。
“娘親,”荇兒帶了哭腔?!拔也灰谶@里,我們去找爹爹吧?!彼穆曇艋厥幵谌唛L的通道中。
母親和姜恒齊齊的看向她,兩人臉上都是莫可名狀的悲傷,欲言又止。
姜恒抱起嚶嚶哭泣的荇兒,聲音堅定?!翱ぶ?,屬下這就帶你離開這里?!?p> 映著搖曳的火光,他們向著那深邃黑暗的隧道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