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動情(二)
關(guān)上屋門,猶自心跳不停,伸手摸了摸臉頰,燒的發(fā)燙,她有些恍然,今天怎么就這么反常呢。
她伸出受傷的手臂仔細(xì)端詳,傷口已經(jīng)被細(xì)心的上好藥并包扎了起來,便想起他給自己上藥時的情形,俊朗好看的側(cè)臉,深黑的眼眸中透著專注,越想心跳越快。
她突然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一直逃避著,刻意不去觸及的心意。
原來還是喜歡上了他。
明知道他有容姿家世人品無雙的心上人,明知道還有許多出身優(yōu)渥,年輕貌美的姑娘思慕著她,明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孤女,沒有父母疼愛,沒有顯赫家世,只剩下強(qiáng)自撐起的驕傲,不求富貴榮華,只求一人兩情相悅,最后還是喜歡上了他。
明明沒有可能的感情。
心中騰起無邊的絕望,如黑暗中浮沉,看不見出口。
鄭家大小姐的那句話響在她的耳畔“陳公子一向待人溫文爾雅,他待你縱然和善,卻也沒有特別親厚。”
猶記得那位陳家大小姐,他提起她時的語氣,兩人獨有的默契,無須一句多于的言語,卻都心知對方的心形,如此,又如何容的下他人呢。
荇兒心道:
鄭家三小姐但求做妾,可是我,什么都不想求,縱然得不到愛,也不想委屈自己生存在夾縫中諂媚。
我只求愛了他,遠(yuǎn)離了他,這一世他們是這世人眼中光亮下的主角,我只是一片水荇,隨波逐流,無人念掛。
自從荇兒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陳子騫的那一刻起,她的笑容不再如以往一樣晴朗無塵,她無憂無慮的少女時期轟然終結(jié),一份淡淡的憂郁,總是縈繞在她的心頭眉間。
她變的沉靜,心中這份感情即美好又絕望,兩種感情摻雜混淆出千萬般滋味來。
只是無可說,
她的憂傷,她的愛憐,她的驕傲。
堵在心口,確實無可說。
于是她開始跳舞。
舞蹈仿佛是她與生帶來的事物,每次她翩翩起舞,就仿佛忘記了自己,融入了舞曲中的意境,每一個轉(zhuǎn)身,每一個步伐,都寫滿她的心事。
她覺得愁緒和思念侵襲之時,便獨舞一曲,那些教導(dǎo)的樂曲,早已爛熟于心,她在心流淌著舞曲,舞步隨性而發(fā)。
當(dāng)她想起那些快樂的時光,就跳一曲歡快的綢舞,紅綢在廳中旋轉(zhuǎn)。
當(dāng)她想起這世間的不平事,就跳一曲激昂的劍舞,雙劍劍風(fēng)凌厲。
當(dāng)她思念陷入思念時,就跳起柔美的舞蹈,時而帶著純真的快樂,時而帶著憂傷的思緒。
當(dāng)她想起陳子騫的時候,卻是與所有舞蹈都不同的一支舞,那舞蹈纏綿悱惻,時而如山間清泉,夕陽柔光那般柔軟的美麗,時而又如漫步黑暗,如履薄冰那樣小心與害怕,看不清前路的迷茫。
蘇綺望著眼前舞動的少女,一曲《琵琶悟》被她跳的輾轉(zhuǎn)悱惻,她尤記得不久前,她還訓(xùn)斥荇兒此舞沒有感情,那曲子說的是那相思愛戀,眼中無情,卻如何跳出神韻來??墒嵌潭虝r日,她一舉一動卻仿佛脫胎換骨,無論什么舞曲,她都越發(fā)投入,眼神真摯動情,雖不夠嫵媚成熟,卻深入人心。
這是什么樣的天賦啊。
她自從跳舞那一天起,就從未居于人下,眼前這少女年輕這般輕,雖然技巧未有她嫻熟,卻日益精進(jìn),舞蹈中的情致越發(fā)真切,攝人心魂,傾城傾國的美麗,在她體內(nèi)日益聚集,呼之欲出。
傾城傾國。
她自然聽過京城中傳說中的一舞,也是那一舞造就了她今日殘破的容顏。
太后五十大壽,文德帝在京中舉行慶典三日,鎮(zhèn)南王王妃一舞驚艷京都。
文武百官,羽林三千,無不言此舞只應(yīng)天上有,見者終身不忘。
許多年以后,她仗著自己艷壓群芳,舞技超凡,人送了頂“天下第一”的高帽,捧的她飄入九霄,心比天高,以為可以締造出另一個傳說
禮部侍郎獻(xiàn)媚一般的把她送給好舞的殤帝。她那晚一舞,乃生平最美一只,紅紗曼妙,身子盤旋,宴席中所有的眼睛燃燒起來,所有的魂都隨著她的舞步飄揚起來。
除了那高高在上,面目陰沉的文德帝。
多年起她回想起那一幕還是會發(fā)抖恐懼。
那個男人的眼眸,讓她懷疑,他還是否是一個人?一個擁有感情的人?
那雙毫無表情,只投出兇戾之色的眼睛,看的她全身脫力,無邊的恐懼從心底涌出。
他只說了一句話:“天下第一,可笑?!?p> 此后她被毀了容貌棄于荒野,禮部侍郎雖未領(lǐng)罰,卻回到家就嚇的高燒夢魘,沒過多久就一命嗚呼。
那個男人,輕輕一句話就可讓這天下喋血,可是他卻偏偏很享受,于是這天下便成煉獄。
蘇綺想到這里,不由抖了抖,臉色蒼白。
荇兒早已停下舞蹈,見蘇綺臉色異樣,便連忙來問。
蘇綺長嘆了一口氣:“想起以前的事情?!避魞合胫K綺黑布蒙面容貌被毀,一個女子的一生也因此毀滅,她如此說,定然是想起了以前痛苦的經(jīng)歷,便想尋了安慰之語,又不敢提及她容貌之事。
蘇綺見她表情關(guān)切,一張清麗的臉龐更添顏色,不由上前,手指輕輕撫摸她少女嫩滑的肌膚,心中涌起無限感慨。
“我年輕最美的時候卻也沒有你這般容顏,枉我當(dāng)年自付舞姿,容貌無雙,到頭來不過是我自己夜郎自大的幻夢而已。”
荇兒見她果然牽動容貌之事,沉吟半晌,寬慰道:“蘇姐姐,荇兒年輕歷事少,許多事情無立場去評說,可是荇兒想容顏到底只是一副皮囊,心境澄明,才是最重要的?!?p> 蘇綺冷笑了一聲:“好個容顏無謂,心境澄明,不知世事的嬌女?!避魞阂汇?,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蘇綺繼續(xù)道:“我自小被賣入青樓,那里弱肉強(qiáng)食,容顏舞蹈便是用于生存的資本,我曾是花魁的侍女,花魁舞技非凡,最忌諱別人偷師,她見我年幼容姿出眾,尤其虐待與我,我便偷偷的學(xué),被發(fā)現(xiàn)了就是一頓皮肉之苦,幾天不能動彈,可是我還是堅持,等我長大了,她也老去盛寵不復(fù),有一天登場前,她從樓梯上滾下來摔斷了腿,館子里坐滿了客人,老鴇急的不行,我便站出來,說我可以跳,那年我十三歲,一曲舞完,樓里的男人全部都不說話了,如虎狼一般直勾勾的盯著我,十五歲有人出千金買我的初夜,那一年我終于不再受人欺凌,成了青樓的招牌,吃穿用度無一不是華貴,面前來往之人無一不是獻(xiàn)媚討好,你教我如何視容顏為浮云,人人氣節(jié)高貴說的好聽,可是幾人在那眾人欺凌,冷漠輕視,詭計橫生之地能夠不折腰,不過是想活下去,活的好一些而已?!?p> 一番話聽的荇兒啞然,她喃喃道:“我不知道你。。?!?p> 蘇綺看她的樣子,面色譏誚道:“如今,你也覺得我是下賤女人了吧?!?p> 荇兒眼睛一抬,眼中一片清明純靜,卻絲毫沒有輕視的意思,她搖頭道:“不,蘇姐姐,我很敬佩您,如果是我,卻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勇氣活下去,為自己爭一番地位。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命運,這樣艱辛隱忍,也不過是想擺脫自己的命運而已?!?p> 蘇綺迷蒙細(xì)長的雙眼瞇了起來,變幻著細(xì)微的光芒,神色莫測:“命運不是我自己選擇的,然而卻是我暗地推那花魁下樓,后還她百般欺辱,這不是自己選擇。”
荇兒聞言沉思良久,慢慢道:“我只知道,善惡好壞不能一概而論,人之一生,即使步步小心,一片丹心,卻依舊會做了錯事,今日你為了活命踩別人而上,他日別人也會踩了你,都是要還的。然而,"荇兒微微一笑,一雙明亮的眼睛溢出清新的光彩,另一切污穢無處可藏,仿佛春日和暖的陽光,喚起人心底的美好憧憬。"我想,這世上大多人最終都會向往心中的一片寧靜。人們雖然為了生存殘忍相殘,最終所求不過是一份安心快樂。"
蘇綺微微一驚,她許多年幽居于此,雖然心中憤恨,然而想起一生浮沉,比起當(dāng)日盛年,如今雖然寥落,卻令有一份安心。
她自嘲的笑了笑:“好孩子,不想你如此年幼,卻看的通透。倒是我許多年性子偏執(zhí)。"她又嘆了一口氣:“你說的都,都是要還的,人世相殘,互斗到有心無力,才愿意放手,去了執(zhí)念,才尋的一片心安?!?p> 只是,我還是有幾分好奇,那花魁還了罪孽,我也還了罪孽,不知道那高高在上不可企及在位之人,卻是要如何償還。
這番話,她終究沒有說出來,她望著少女,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淺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