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舊事
果然不到十里,山林隱秘之處有一田宅,立即有人急急的抬了陳子騫前去救治,查干余人被帶入歇息,荇兒也分了一件客房,便有人打了水,送了干凈衣物前來。
荇兒一番整理完畢,對著鏡子將長發(fā)梳理整齊,鏡中少女粉黛不施卻膚色瑩白細滑,長眉連娟,雙瞳剪水,朱唇榴齒,的礫燦練,一張清麗的面容美的不似凡塵人物,荇兒許久未扮女裝,自己也覺得生疏,她嘆了口氣,她已不是當年深居山中的純樸少女,這兩年來歷閱世事,亦明白自己面容與生母極其相似,生的貌美非凡,然而心中卻不因此有半分喜悅。
捕風捉影的宮闈秘史傳言殤帝欽慕當日母親美貌,才逼得父親起兵謀反,雖野史裨聞不足以信,然而這些年見因容顏惹出亂事也不為少,誠然她不認為此為美人之過,只是這世間黑暗,世人欲望橫生,尋不得安身之所。
荇兒又摸了摸懷中那張“雷鳴音”的假面,心中愈加篤定,若非命中良人,決不可輕易露出容貌。
念及良人,她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此次生變,卻讓她看的分明,陳子騫的心中原是有她。
生死關頭猶自不忘守護自己,昔日南疆諾言,他卻是在牢牢遵守。
荇兒再不怨他當日初識時的心機算計,只是,天下形勢已亂,我為日月盟籌謀,你為前朝勢力領袖,走上兩條永不相交之路,再相逢不知又是什么情形,或許還會互為敵對。
荇兒搖了搖頭再不做念想,但他因救自己身受重傷,心中不免牽掛,便起身出了門,想尋個人問問情形。
一出門正遇見查干迎面而來,見荇兒左右張望,知她心思,便上前道:“姑娘不用擔心,他雖傷重卻無性命之憂,目前正在療傷,想來能緩過來就會有人前來尋你。”
荇兒點了點頭:“謝謝王子告知。”
查干爽朗一笑:“叫我查干就好了。”他又打量了一番荇兒:“如果我沒記錯,姑娘應該是叫,水。。荇兒?是也不是?!?p> 荇兒嫣然一笑:“王子好記性?!?p> 查干瞇著眼糾正:“查干,叫查干!”
荇兒依言叫了,查干才滿意的一笑。
荇兒微微躊躇,下決心道:“我還有要務在身,明日一早定要啟程趕路,若他。。陳公子屆時還未療傷結束,還請查干幫我轉告一句?!彼A送#拖铝搜垌?,聲音輕微卻堅定不移,“請告訴他‘相救之情我都明白,不論來日是何情形,只憑今日,便無遺憾?!?p> 查干的眼睛又微微的瞇了起來:“水姑娘你即如此情深意重,為何不留下來?”
留下來?
荇兒聞言苦笑了一下,日月盟的計劃迫在眉睫,自她投身日月盟,欲掀翻黑暗世道那一刻起,情愛之事,便注定不可染指,她突然一怔,想起陳子騫,以他的前朝皇子身份,自小便被告知肩負國恨家仇,他的心只怕便一直修習絕情絕愛。
這大半年來,自己始終覺得絕情之苦楚,而他,自一出生,便在其中煎熬。
原是自己,拖了他的后腿。
查干見一句問話,荇兒竟怔怔的出起神來,他雖不十分清楚其中緣由,卻也知自己問了不該問之話,他便咳嗽了一聲,荇兒回過神來,知道自己失態(tài),微微一笑以示歉意。
查干便道:“我看你也心思不寧,不如咱倆尋個地,喝酒聊天,也好過等的煎熬。”他乃塞外人士,不想中原之人禮節(jié)繁瑣,自昨日來,只見荇兒行事果斷,遇事冷靜,并不像一般女子一樣扭捏,也生了欣賞之意,便出言相邀。
荇兒長期扮做男子,性格中也多了幾分男子的豪放,也不愿一人焦急等候,便欣然應邀。
二人便尋了處空曠之地,一人掂了壺酒,天南地北的聊起來,查干說起塞外風情,荇兒便講述中原美景,兩人你一句我一語,竟十分投機。
時間慢慢流逝,查干風趣隨意的言語確實也緩解了荇兒心中的焦慮,夜幕漸漸降臨,暴雨后的星空格外璀璨,此時已入冬時,風吹過,帶著絲絲的寒意,大概是蕭索的情致引發(fā)了兩人心中各自愁緒,兩人慢慢再無話語,只是一口一口的喝的悶酒,酒意和睡意一起襲來,荇兒的神識漸漸飄忽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前來推醒了她,卻是陳子騫有請。
**************
暖閣外的火爐正在燃燒,炭火不時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暖閣內,一名綠衫女子正將陳子騫輕輕的從床上扶起身來。
女子動作輕柔,生怕牽動了陳子騫傷口,待終于將他扶正,依著軟軟的靠枕,女子才輕舒一口氣,又幫他掖好被角。
陳子騫微笑看著女子做完這一切,輕聲道:“侍琴,謝謝你?!?p> 這女子正是綠苑,她自十二歲起就為臥龍山莊埋伏在百鳳閣打探消息,這“侍琴”一名,便不曾有人喚過,此時聽陳子騫這般喚她,不由呆了一呆,又笑道:“少爺又何必客氣,侍琴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服侍過少爺了。”
陳子騫想起年幼時,她與落棋二人也是這般每日服侍與他,陳子騫成長于太清山脈,隔絕世事的仙樂谷中,幼年極其冷清,又因肩負復國之望,童年時光,幾乎全心投入習武讀書之中,全然沒有一般孩童的玩樂,那一對雙胞胎,雖說是侍女,卻是他孤寂的童年中舉足輕重的朋友。
而如今,文靜的落棋早已埋骨黃土,香魂消逝,侍琴淪落風塵,這么許多年,物是人非,想起二人之時,總是心中一痛。
他便帶了歉疚道:“這么多年,總是我害了你們?!?p> 綠苑抬起眼眸,靜靜的看著陳子騫:“少爺不必自責,我與妹妹的命本就是老爺救的,這一世即使以命相還,也是應該的?!?p> 陳子騫正要開口,綠苑又道:“少爺,你小的時候,真?zhèn)€是伶俐懂事,我和侍琴大你四歲,跟著你讀書,那么多生澀的文章,我們看的腦袋疼,你卻一會就懂了。少爺?shù)男牡赜趾?,還記得有一次,落棋不小心摔了珍貴的瓷瓶,你怕老爺責罰她,自己都攬了下來。老爺自小就格外嚴格要求與你,不許你犯分毫錯誤,即使摔了物件,也要因為不慎而責罰。后來老爺罰你在雪地里練習內功一個時辰,身上不可被雪打濕半分,你回來的時候,練功練的手都腫了,還笑嘻嘻和我們說沒事。。。少爺?!弊窇浥f日,綠苑聲音動情,“你對我們好,我們心里都記著,小時候,你在我和妹妹心中便是天一樣的存在,我們認定你長大必為人杰,最大的心愿就是服侍你一輩子,即使有一日為你死了也心甘情愿?!?p> 陳子騫俊朗的面容現(xiàn)出痛苦之色,喃喃道:“侍琴,我不配你們這樣。。?!?p> 綠苑伸出手去,牽過陳子騫,她本就大陳子騫四歲,此時便像一名長姐一般,溫柔寬慰道:“少爺你不要太苛責自己,這么多年,我只覺得這世上所有人的命運,其實都已是上天安排好的,并不是某一個人的錯。再說當日落棋遇難,少爺舍命相救,就憑這份情誼,落棋也不枉短短一世?!本G苑停了停,如水的目光仿佛看透陳子騫的內心:“今日少爺這一身傷,還是因為了心中牽掛之人。少爺,這么多年,你始終如初,從沒有改變?!?p> 陳子騫不語,面上一絲黯淡:“我與她的糾葛,總是因我圖謀她父親兵法而起,我想,她是不會原諒我了?!彼旖怯譅砍鲆唤z苦澀:“原諒了又如何,如今亂局已現(xiàn),我們各自籌謀,就是有緣,今后也是無份,又何必再互相牽扯。”
綠苑也沉默了,她看著陳子騫長大,知他自出生起背負的命運,令他不能如同旁人一般肆無忌憚追求自己心中所想,許久,綠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少爺,許多年了,我也曾許下壯志,助你在這條路上拼搏,然而這么多年,許多想法也變了,如今侍琴已經疲了,不能再追隨你而去了?!?p> 陳子騫的黑瞳掃過一絲驚異,面上卻始終淡然,長期情緒的隱匿,讓他早已習慣不動聲色:“侍琴,你要走嘛?”詢問間依然聲調平淡,只有熟知他的人才讀的出其中一絲不舍。
綠苑擠了一絲笑:“少爺,侍琴是個女人,是個正在慢慢變老的女人。侍琴終究也只是個女人,這么多年,已經累了,想要個平靜的家,一個可心的人,這終究是所有女人的歸宿。”
陳子騫聞言,心有所動,一絲間思量不已。
綠苑又道:“有個人,許多年來,一直在攢錢給我贖身,雖然他只是一個平凡百姓,可如今,也只有他還守在我的身邊。白鳳閣既已倒閉,我的任務也完成了,侍琴在此求過公子,風塵中這許多年,侍琴的青春已逝,請原諒侍琴胸無大志,只想就此歸隱,安心為人妻,再不問世事?!?p> 陳子騫望向綠苑溫婉的面容,她早已不是當年天真活潑的侍琴,臉龐微有消瘦,眼角蘊藏風情,然而目光中卻是對平靜生活的向往。
良久陳子騫點了點頭:“也好,你便早早動身吧,義父那里,我會說服他?!?p> 綠苑起身深深行一禮:“謝謝少爺。”
陳子騫剛要叫她起身,門口響起了叩門聲,綠苑便又起身前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