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念和尚的手指仿佛有魔力一般,隨著他落指如風(fēng),元真體內(nèi)的熱力已經(jīng)擴散至全身,只覺通體舒泰,渾身上下暖洋洋得提不起勁來。
元真長舒了一口氣,耳中卻又傳來無念和尚的聲音。
“還有一件事……聽說莊主前些日子入宮面圣,懇請陛下冊封你為武寧侯世子……”
此言一出,元真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驚訝之色一閃而過,不由挑眉看向無念和尚。
他很清楚對方的這番話意味著什么,武寧侯傳人和武寧侯世子可是不同的概念,兩者之間不可混為一談。
武寧侯傳人雖然可以繼承古平庸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但若想達到對方那種一覽眾山小的程度,還得靠自己日復(fù)一日的艱苦努力。武道之路漫長崎嶇,誰也不能準(zhǔn)確預(yù)測一個人未來的成就,古平庸也不行,他只能在這個過程中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而已。
但世子則不同,武寧侯世子可以繼承古平庸的一切,不但包括那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還包括鏡湖山莊,包括山莊方圓數(shù)十里的土地,包括長安城里的武寧侯府,最重要的是包括世襲罔替的一等武寧侯爵位……
古平庸的財富地位都屬于他的繼承人,雖然最讓人眼紅的禁衛(wèi)府大都督的職位不在其中,但即使如此,也足以讓一個凡人一步登天。
元真一閃而過的驚訝之色沒有逃過無念和尚的眼睛,他笑著解釋道:“武寧侯府冊立世子本來屬于自己的家事,并不用向皇帝陛下請示,但整個朝堂上上下下都知道莊主并無子嗣……按照朝廷的規(guī)定,如一等武寧侯這樣世襲罔替的爵位,若本人無子嗣,為了避免承嗣斷絕,可以在同族之中選擇一個德才兼?zhèn)渲诉^繼膝下……”
說到這里,無念和尚拍了拍元真的肩頭,示意他站起身。待元真起身后,無念和尚一面在他的身上輕輕拍打,一面繼續(xù)講述。
“但是莊主沒有這么做,他執(zhí)意選擇你這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之人來繼承爵位……本來這并不符合朝廷的規(guī)定,但凡事無絕對,莊主入宮面圣之時向皇帝陛下提出了請求,只要皇帝陛下開了金口,那么一切阻礙都不是問題。”
無念和尚繞著木桶不停轉(zhuǎn)圈,雙掌如幻影一般舞動,拍擊的力道時輕時重,元真赤果的皮膚逐漸泛紅,體內(nèi)的熱力被一陣陣酸痛所取代……
“皇帝陛下素來對莊主信重有加,一定會答應(yīng)莊主的請求,此事只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p> 元真一邊感受著身體內(nèi)傳來的酸痛,一邊思量無念和尚所說的話。
其實,元真此時的心情要比想象中平靜許多,也許其他人很看重這個武寧侯爵位,但他對此并不在意,不是有那么一句話么:封侯但在馬上取。如果有可能的話,元真更希望憑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到那個位置。
元真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他有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有著無數(shù)人為之艷羨的師父,有著極為光明的未來……
但元真喜歡生死之間的挑戰(zhàn),他習(xí)慣了危機四伏的生活,習(xí)慣了走在懸崖邊的刺激,習(xí)慣了沐浴在鮮血下的感覺。唾手可得的東西只能讓元真感到無趣,他渴望體會前行路上的精彩,渴望體會一步步向上攀登的感覺,這樣的話,即使元真到了日暮西山,垂垂老矣之時,也能有值得回味的過去……
正因為如此,前世有人曾經(jīng)不止一次罵過元真,說他犯賤,說他這樣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但元真只是笑了笑,回答說:我從來就是一個賤人。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即使最后可能一無所獲,即使最后可能戰(zhàn)死沙場,元真也不會怨天尤人,因為那不是他的性格。
當(dāng)然,這不代表元真只注重過程,不注重結(jié)果,相反,元真比任何人都注重結(jié)果,比如他現(xiàn)在就不會刻意推開落在自己頭上的好事,他還沒有迂腐到那種程度。只不過沒有想到古平庸竟然如此看重自己,不去選擇同族之人,反而將侯爵之位傳給自己。
“侯爺還有同族之人?”元真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當(dāng)然有……”無念和尚被元真突然冒出的問題弄得有些啼笑皆非,“莊主當(dāng)然有同族之人,他又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聽到無念和尚的回答,元真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些想當(dāng)然了,不過也怪不得他有此想法……
幾十年的群雄割據(jù)導(dǎo)致了中原大地烽煙四起,無數(shù)人在戰(zhàn)亂之中失去親人,無家可歸,像元真這樣的孤兒寡母可不在少數(shù)。之前一直沒有聽聞古平庸還有親人在世,所以元真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古平庸是和自己一樣的孤家寡人。
“既然侯爺還有親人在世……”元真忍不住疑惑道,“為何從來沒人提起過?”
無念和尚聞言“嘿嘿”一笑,繞著木桶閃動的身形和手中的動作逐漸緩了下來,神情之中卻露出譏諷之色,“又不是什么好事情,自然沒有人提及……”
難道這里面還有什么難以啟齒之處?元真被無念和尚的話語弄得更加摸不著頭腦,不由用疑惑的目光緊盯著他。
“告訴你也無所謂,又不是什么隱秘的事情?!北辉娴哪抗舛⒌糜行┌l(fā)毛,無念和尚無奈地嘆了口氣,“人生來都有父母,莊主當(dāng)然也不例外。”
“廢話……”元真暗暗腹誹了一句。
“其實莊主的本名并不是古平庸,而是另外一個名字。他出身于云州古家,當(dāng)年古家在云州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母唛T大族,坐擁廣廈萬間,良田千頃。莊主是長子長孫,是古家當(dāng)仁不讓的繼承人,本來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卻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止住身形,無念和尚停下了手中拍擊的動作,神情之中帶著幾許唏噓。
“那是一個夏天,莊主的父母在一次外出途中遭遇亂兵,結(jié)果莊主的母親當(dāng)場身亡,莊主的父親帶著死去的妻子逃回古家之時已是奄奄一息,只來得及見了莊主最后一面便氣絕身亡,當(dāng)時莊主方年滿一十二歲,便成了無父無母之人。
“莊主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可是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卻令他心寒不已。如果事情正常的發(fā)展下去,雖然莊主的父母已經(jīng)故去,但他仍然是古家的繼承人,可是所謂的高門大族之內(nèi)的齷齪之事……嘿嘿……”
無念和尚發(fā)出一聲冷笑,眼中閃過鄙夷之色。而一直靜靜旁聽的元真大概猜出即將發(fā)生在古平庸身上的事情……
“那些高門大族之中的勾心斗角是我等難以想象的?!泵嫔蠋е唤z冷笑,無念和尚緩聲道,“古家有人見莊主的父母已去,心中便滋生出野心,他們欺莊主年幼勢孤,不僅圖謀奪取他的繼承之位,而且還心生歹意欲致莊主于死地。不想莊主雖然年紀(jì)幼小,卻是一個行事果決之人,當(dāng)察覺了他們的圖謀之后,不待他們發(fā)動便主動離開了古家……”
“那是一個深夜,當(dāng)身無長物的莊主離開古家之時,身邊只跟著一個忠心耿耿的書童。這是一個新的開始,因為在當(dāng)天夜里,莊主為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那便是古平庸……”無念和尚面上不由露出激昂之色,聲音也提高許多,“老衲始終認為,這是云州古家的不幸,卻是整個江湖的大幸,因為自那以后,古家少了一個長子長孫,江湖卻多了一個叫做古平庸的絕世強者。”
“離開古家之后,莊主做過酒樓中的伙計,做過小武館里的雜工,做過走街串巷的貨郎,做過碼頭的纖夫,他賣過藝,從過軍,正因為有了這許許多多的艱辛困苦,才有了如今威震天下的禁衛(wèi)府都督。”
“一轉(zhuǎn)眼六十余年過去,當(dāng)年離家出走的少年已經(jīng)成為絕世強者,成為了大趙的開國功臣,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禁衛(wèi)府督主,成為了堂堂的一等武寧侯。一樣的六十余年,足夠讓一個小家族成長為豪門,也足夠讓一個豪門沒落為小家族。云州古家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fēng)云變幻,已經(jīng)變成了名聲不顯的沒落家族,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聲名顯赫。真真是世事無常,報應(yīng)不爽……”
坐在木桶中的元真怔怔出神,完全沒有察覺身體已經(jīng)泡得有些發(fā)白,他從未想過叱咤風(fēng)云的古平庸也會有如此艱辛的歲月……在元真的心目中,古平庸是那個面對敵人表現(xiàn)得極為強勢的禁衛(wèi)府督主,是那個面對自己總是流露出溫和微笑的老人。
比起古平庸,自己心中的那點驕傲根本不值一提,論起恒心,論起毅力,論起勇氣,論起決斷,古平庸哪一點不比自己強上十倍百倍?
古平庸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一步一步踏上了武道的巔峰,靠自己的雙手打下了一片天空,成為了無數(shù)人為之羨慕的人上之人。自己目前的情形要比古平庸當(dāng)初好上太多太多了,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每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無論做什么事都有大群的婢仆代勞。如果自己和古平庸易地處之,處于對方那種艱難的環(huán)境中,能夠做到古平庸的那種程度嗎?
元真不由捫心自問,陷入沉思之中……
結(jié)束了泡藥浴之后,元真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方才無念和尚仿佛打開了話匣子一般,又對他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元真卻沒有放在心里,就像是入了魔一般,他一直在思考著那個問題。
自己能夠做到古平庸那種程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