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鈞一怔,腦海中隨即閃過了一面鏡子中的影子,道:“原來您是萬馬寺的大師?”
那和尚揮了揮手,道:“唉,說來真丟人。我當(dāng)年也是從萬馬寺出去的,這一走就是大幾十年,再回來時,連廟門都找不到了。你若是知道,麻煩帶我去萬馬寺。不過可得偷偷地,別跟人說我迷路這件事,貧僧這里拜托了。”說著合十連連打躬。
程鈞好笑道:“大師不必客氣。帶你去萬馬寺不算什么,只是我有個小朋友,就是萬馬寺里的小師傅,他等你等得望眼欲穿了?!?p> 那和尚大笑道:“果真?和尚一去這么多年,當(dāng)年的師兄弟怕都不在了,還有惦記我的人?我還道我回去討人嫌呢?!?p> 程鈞笑道:“那怎么會?”
那和尚道:“我在寺里面的時候,可沒幾個人喜歡,他們說和尚不受清規(guī)戒律,給寺里抹黑。他奶奶的,和尚不過吃些狗肉,若論戒律,卻也比旁人還犯得少了。尤其是那監(jiān)寺,他倒是不犯葷戒,可是魑魅魍魎,各種妄心戒犯了個齊全——他奶奶的,連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樣的佛理也不懂,瞧他們一輩子也修不成正果。等老子年紀(jì)長大,機(jī)緣巧合入了佛修的門,先揍了那監(jiān)寺一頓,收拾東西出了門,揚(yáng)長而去。”
程鈞看他油汪汪的臉,便知他所言不虛,他前世見識過的佛修,不說那些假和尚真土匪,就是真有大慈大悲的心的高僧,修行千載,也都難免犯下殺戒,因此自然不會認(rèn)為吃肉的和尚就會如何,只是點(diǎn)頭笑道:“哪里也有討厭的人?!?p> 那和尚道:“可不是嗎——當(dāng)初我出了廟門,真覺得萬馬寺乃是一個爛寺廟,住的是一群爛人,老子再也不回來了。唉,倒是出門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世界真是大,我這漫天的怨氣到了外頭,遇到滾滾而來的風(fēng)刀霜劍真連小孩兒斗氣都算不上。因此漸漸地也就不放在心上了。這幾日我睡夢之間,突然又回到了萬馬山中,突然有些想念,因此收拾東西回來看看,橫豎早已物是人非,不妨就作為一個念想吧。沒想到數(shù)十年過去,連路也不認(rèn)得了,哈哈?!?p> 程鈞一笑,這種滄海桑田恍然一夢的感覺他也曾有過,只不過他是真的回到了過去,而不只是在記憶中緬懷,從這一點(diǎn)來說,他算是真正的幸運(yùn)了。
那和尚道:“萬馬寺如今怎么樣,可見興旺了?”
程鈞道:“我與萬馬寺不熟,只是有個朋友罷了,一會兒我?guī)闳ヒ娝?,他自然一一分說。”萬馬寺的情況,當(dāng)然不怎么樣,但這種話程鈞來說并不合適。他也只知道一些皮毛,不必當(dāng)了傳音筒,這種倒霉事,還是廟里的私事,還是交給小和尚去說比較合適。
那和尚道:“說的也是,走,咱們這就去吧……嘿,你等等……”突然伸手在腰間一拍,取出一件東西來。
程鈞在他腰中一瞥,暗道:適才黑暗中沒看清,原來他竟有乾坤袋。
世間法器浩如煙海,但根據(jù)效用大小和功能好壞,分了等級,不算天道法寶,由上到下大抵是一至九品九等,乾坤袋卻是其中比較特殊的存在。同為乾坤袋,貴重的可為天道法寶,最低的卻不過一等下品法器。但無論高低,煉制殊都為不易,再加上需求極廣,因此十分珍貴,向來為道門所壟斷,道門散修也是少有,佛家修士更加少有。只是佛家到了“六識”境界,自然會一手“芥子須彌”的神通,倒不把這小小乾坤袋放在眼里了。這和尚這般境界有乾坤袋,不說他如何豪富,反正混的也不差。
那和尚取出一套青布衣服,道:“把你身上那件衣服換下來,你看看糟蹋成什么樣子了?!?p> 程鈞低頭一看,果然身上血跡斑斑,都是他血祭靈石之時滲出來的血液,把身上的衣服早就染透了。當(dāng)下謝過贈衣之德,換上了新衣,原來那衣服是一件僧袍,只有單單一層布料。但程鈞早已是入道修士,就是在戲班的時候,也只穿單衣便可,現(xiàn)在換上僧袍,除了肥大些,并未感到不適。
那和尚道:“咱們這就走吧?!鄙焓职褦R在一旁的禪杖抄在手里。
剛要起身,卻聽得身后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接著,另一低微的聲音傳了過來。
“嗚……嗚……”
黑夜之中,細(xì)細(xì)的啜泣聲,順著晚風(fēng)鉆入耳孔,幽幽咽咽,不絕如縷。
那和尚與程鈞同時轉(zhuǎn)頭,盯著聲音的來處。程鈞側(cè)耳傾聽,只聽得那聲音凄慘中帶著一種熟悉的音調(diào)。
驟然,那和尚手中禪杖一頓,暴喝道:“兀那妖孽,你好大的膽子!和尚剛才念你修行不易,不曾趕盡殺絕,放了你一條生路。你就該知道厲害,怎么不乖乖逃走,反而又轉(zhuǎn)了回來?”
那女聲哭聲不絕,顫巍巍道:“你這大師好不知事!怎么就憑空斷定我是個妖孽?我若果真是個妖孽,躲避你還來不及,怎么會特意上門來?我心中有一件不平事,只希望有人與我做主,見大和尚你是個法力高強(qiáng)的大師,這才上門請求。沒想到你一言不發(fā),將我趕走,我若含恨一命去了,終究佛祖要怪罪在你頭上?!?p> 那和尚聞言,略有些動容,但還是道:“人妖殊途。妖有妖的道理,人有人的道理,我和尚管不了你妖類的事情,你快快去吧?!?p> 那女聲道:“我這并非妖的事情,乃是人的事情,有一個人快要給魔頭害死了,求大師前去相救。”
那和尚道:“有這樣的事?那人在哪里?”
那女聲道:“現(xiàn)在紫云觀?!?p> 程鈞聞言,突然心中一動,試探著問道:“宋姑娘?”
那女聲驟然一滯,過了一會兒,顫聲道:“你知道我?”
程鈞道:“你若是岳華道人的原配夫人,宋道友,我倒是聽說過。或許那一日跟我在一起見到?jīng)_和的也是你,我聽說你是人身,為什么兩次見到你都是妖身?”
岳華道人的夫人,沖和曾經(jīng)說起過,乃是稷山一位隱士的女兒,對岳華道人一往情深,自然是人類無疑。而另一方面,程鈞曾經(jīng)在雪林中見過一位神秘少女,后來無端消失了,當(dāng)時程鈞就看出來,那少女是一個妖精,后來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卻是變做本體溜走了,雖然心中有些疑惑,卻也沒有深究。今日再見,卻是她把自己拉出來在雪地里行走,兩次相見,都這么沒頭沒尾的。
然而,程鈞記得上一次見到,那宋姑娘的本體,并非是蛇,而是一只松鼠,怎么那和尚說她是蛇精?
那女聲停了一會兒,輕輕道:“是我。道友真是敏銳。我原本不愿意明說的,但你既然知道了,我就說了吧。我就是岳華的原配妻子宋云姜。我是人不錯,只是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紫云觀里,不能出來,虧了奴家有一項(xiàng)特殊本領(lǐng),能夠暫時分出一縷魂魄附在獸類身上。只需有些靈性的畜類,總能化為一個分身,看來就是人身妖性,卻瞞不過大師和道友。只是這門法術(shù)不能長久,上一次匆匆而別,就是法術(shù)的時限到了。”
程鈞道:“原來如此,這門法術(shù)真了不起。這一次承蒙道友將我從石洞中帶出來。”怪不得那么隱蔽的地方也能被她發(fā)現(xiàn),什么地方是一條蛇不能進(jìn)出的?
那女聲道:“我無意中在石洞里見到道友,道友樣子甚是恐怖……我只道你得了什么怪病,或者走火入魔,因此把你帶出來要尋地救治。如今看來,倒是我孟浪了?!?p> 程鈞道:“多謝道友關(guān)懷。道友如今深陷困境了么?若有什么需要在下的,請直言無妨?!?p> 那大和尚聽了,也道:“倘若你果然是同道,有了困難但說無妨,我們能幫忙總是會幫助的?!?p> 那女聲收住悲聲道:“那太好了!我……我現(xiàn)在真是無計可施,就要絕望了!那紫云觀中,有一個作惡多端的魔頭,他……”說到此處,突然聲音戛然而止,最后一個“他”字拖著長長的尾音,消失在空氣當(dāng)中。
那和尚和程鈞對視一眼,程鈞道:“宋道友,宋道友?”
良久,聲息全無。
那和尚走上前去,順著聲音撥開草地,細(xì)細(xì)的看了一會兒,道:“不中用了?!?p> 程鈞跟過去,果然見那地上躺著一條小蛇,蛇身干癟,生機(jī)全無,捏了捏道:“這是耗盡了生氣和靈氣,力竭而死,看來這門法術(shù)對于宿主消耗極大?!?p> 那和尚道:“雖然如此,和尚也沒聽過這么神奇的法術(shù),這法術(shù)方便得很吶,應(yīng)當(dāng)有許多妙用,她竟然會用,尤其是她修為應(yīng)該不高?!?p> 程鈞點(diǎn)頭,道:“我也沒聽說過,這應(yīng)該是她的天賦?!睕_和曾經(jīng)說過,宋小姐修為不高,但是天生有和野獸溝通的能力,想必這門法術(shù)是從天賦當(dāng)中化出來的,不然這樣神奇的類似于分身術(shù)的法術(shù),就是筑基修士也未必施展的出來,何況那宋小姐看來修為還在程鈞如今之下。至少程鈞前世沒有聽說過與之類似的低級法術(shù)。
那和尚突然道:“她沒說完就不行了,你知道她的事情么?”
程鈞道:“略知一二,或許能夠猜測出幾分。”
那和尚道:“你來說說,他娘的,老子就看不慣不平事,偏偏又是有頭無尾。要不弄清楚個所以然,和尚幾天都睡不著覺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