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氣晴朗,日頭初升,城里的買賣人陸續(xù)起床,走出家門。
剛出家門,無論東南西北城的人,都看見離家最近的坊門上,高高懸掛著一大張告示,告示是用大幅的黃表紙與朱砂寫的,黃底紅字,甚是顯眼。
如此神跡,自然不免有人好奇,于是告示下面圍了一圈一圈的人。早過去的在前面,后面的人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看著有這么多人圍觀,這好奇心就上來了,越發(fā)要往里面擠。因此人是越來越多,烏壓壓的一片,隔幾條街就有這么一處勝景。
這些人堆,又數(shù)那郡城最寬敞的大街上放告牌上的告示最惹眼,圍著的人最多,指點吵鬧之聲不絕于耳。
不說那些在外面伸著脖子的人,擠進去的人,也未必能看得出熱鬧,畢竟是一張告示,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尋常老百姓識字不多,能看懂的沒幾個人,不免互相詢問,道:“這位先生,這上面寫的是什么?尋人的還是懸賞的?”
旁邊那人識得幾個字,搖頭晃腦道:“別忙,我看看,上面寫著:啟狀——”
問的那人一愣,道:“這怎么又改啟狀了?”
旁人道:“好像不是尋人的,是告狀的?!?p> 那人奇道:“既然是申冤的,怎么不見那個大大的‘冤‘字?尋常在街上貼的鳴冤狀子都這么寫,我也看得熟了,他若早寫了冤枉,我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了。這是申什么冤?殺人案還是奸情?”
旁人道:“這個么,好像有點不尋常。啟狀,今有賊道人……”剛剛讀了兩個詞,突然聽到一聲爆喝:“閃開了!”
人群中一陣大亂,圍在最前頭的幾個人被人扒拉開,一個下人打扮的漢子排開眾人,進了最里圈,一伸手就把那告示撕了下來,喝道:“都散開了,大清早的干什么?有時間做正事去,別東看西看、伸頭伸腦的,仔細將你們都抓起來?!?p> 雖然他說得兇狠,但他一副大宅門豪奴的做派,倒沒幾個人敢反對,任由他帶著告示出去。那人走出人群,來到街上一騎馬前面,道:“小姐,這是那胡言亂語的告示。”
眾人隨著他的去處看去,都是眼前一亮,只見街上那匹棗紅馬上騎乘一名少女,最多十三四歲年紀,穿著大紅色的騎馬裝,越發(fā)映襯著白生生一張小臉晶瑩如玉,正是個絕色的美人。那少女也不看那漢子,道:“既然拿到了,打開來,念?!甭曇羟宕嘀袔е鴰追滞x。
那漢子面露難色,道:“小姐,這上面有很多無禮言語……”
那少女冷笑道:“那也未必嚇得到我。念,大聲地念出來,這些人都等著聽呢,有人敢寫,你怎么不敢念?”
那漢子躬身道:“是。”展開來大聲念道:“啟狀——今有賊道人,大膽行兇,犯下大罪數(shù)莊。燒殺佛寺,趕殺佛修,毀我道門清譽,污名播于遠近其罪一。閉塞守觀耳目,蒙騙朝廷郡府,私自勾結綠林匪徒,動我道門根基,魚肉橫行鄉(xiāng)里其罪二。以下犯上,以散修之身僭越傳人,亂我道門綱紀,大禍起于頃刻其罪三。藏頭露尾,策劃于暗示,致使守觀數(shù)日不察,必為上峰所責,顯犯誣連構陷之罪其罪四。種種大惡大謬,非十惡不赦之人所不能犯。懇請郡守屬觀明察嚴辦,清理道界門戶,倘有種種顧慮一時難以結清,上有青天道祖,下有后土人皇,非上報天聽乃至紫霄宮不足以換世間太平,以正視聽!”
他一口氣念完,額頭上冷汗淋漓,聲音雖然還算穩(wěn)定,但握住告示的手忍不住微微發(fā)抖,念到最后一句呼了一口氣,暗道:好厲害。
那少女端坐馬上,聽著狀上所述,一字一句,十分認真,聽完了微微點頭冷笑,道:“好,條理分明,層層加碼,好一張五毒攻心的刁狀。這個狀紙,我接了?!鄙焓忠粯?,馬鞭子卷了下來,將狀紙卷起抄在手中,一提馬韁繩,喝道:“駕——”縱馬如飛,跑得遠了。
人群里,一個容貌呆板的少年轉(zhuǎn)過頭,對另一個少年低聲吩咐道:“火燒的差不多了,一會兒你帶著信物先去松鶴樓,看看有沒有接頭的。你自己估量著,若不能對上禪機,千萬不可冒認。有危險就用我給你的符箓逃走?!?p> 另一個少年點頭,又道:“你呢?”
那少年指指那少女去的方向,道:“我去這邊看看?!?p> 另一個少年道:“她的馬快,你跟得上么?”
那少年淡笑道:“沒關系,我又不必追著她的馬屁股吃灰,我去守觀堵她,至不濟在郡守府也能看見她。好不容易炮制出這個東西,我得看看官面上怎么處理。”
那少女一路奔行,果然往守觀方向去。
這時盛天全國崇道,朝廷和道門關系密切,不但朝廷尊道門為國教,冊封掌教為天師,對于一般道門修士也有幾級冊封??v然沒有冊封的道士,只要在道牒上記錄下道門傳人的名分,都有奉養(yǎng)。更有甚者,每一座郡城以上的城鎮(zhèn),或者相應的轄區(qū),都有鎮(zhèn)守的道觀,冊封的仙師,成為守觀和守觀道人。這道觀仙師和地方官員一樣,職責所在,守牧一方,只不過管轄的是一方修道界而已。任何轄區(qū)內(nèi)的修士,都受守觀轄制,若有違逆,自有道門的律條在,那是嚴懲不貸的。若論權威,實是不遜于朝廷。
這同豐郡城雖然不算什么大城,也是正式的郡城,也在道門勢力范圍當中,自然也有一方守觀。那守觀名位清平觀,正在城東,與郡守府遙遙相對。不同于郡守府有兵丁把守,清平觀中一片冷清,門口別說人,連只烏鴉都沒有。
這時,一陣馬蹄聲急響,一團紅影撲面而來,正是那少女。那少女到了道觀,飛躍下馬,喝道:“開門,開門?!甭曇羟辶?,遠遠傳入道觀墻中。要知道這清平觀就是郡守來了,也要低聲細語,偏偏這少女毫無顧忌,一疊聲喊了出去。
觀門一開,兩個童子從門中趕了出去,叫道:“馮小姐來了,快里面請?!?p> 馮小姐隨手把馬韁扔給童子,跳下馬來,道:“金師叔在不在?”
其中一個童子道:“在,小姐來的真巧了,觀主大人正準備出門?!?p> 馮小姐一怔,道:“出門,要去哪里?”
那童子笑道:“小姐去哪里,觀主自然也去哪里?!?p> 馮小姐聞言也笑道:“好極了,我就說金師叔絕不會置之不理。金師叔也要去和郡守要人么?”
只聽得一人朗聲笑道:“馮師侄來的好巧啊?!敝灰娎锩孀叱鲆粋€身穿八卦衣的老道,微微有些發(fā)福,笑得慈眉善目,觀之可親。
馮小姐行了一禮,道:“金師叔,侄女拜見。如今街面上亂的很,竟然有人拿咱們守觀說事。您也坐不住了么?”
那金師叔點點頭,道:“咱們路上說?!币幻嬲f,一面邁步出了道觀。馮小姐跟在后面,手中牽過馬韁繩,因為金師叔是老道,并不騎馬,那馮小姐自承晚輩,也只牽著馬不騎,跟著他一路慢慢的走。低聲道:“金師叔,今天的事情透著詭異?!?p> 那金師叔差點笑出來——這不是廢話么,一覺睡醒,滿天滿地的告狀紙,口口聲聲指的是道門,這件事不說詭異,還能說尋常不成?忍住笑道:“這件事幕后主使很是厲害,不說措辭逼得我們不得不動,能在一夜之間將告貼貼滿全城,若不是有大勢力,就是有大法術?!?p> 馮小姐搖頭,道:“那人明明是求助我們主持公道。倘若他果然有大法術、大勢力,何必還求我們,早把那些賊道散修收拾了。這人嘴上很厲害,也敢想敢干,但是現(xiàn)在的本領一定有限?!?p> 那金師叔暗中搖頭,嘴上卻道:“師侄看的不錯,或許此人手上并沒有什么厲害處,但是嘴上確是厲害的很。這個人對于咱們道門將的很準,句句指向要害,還推出紫霄宮來,逼得咱們不得不出手,這一招乃是陽謀,煞是厲害。他說不定也是道門中人。然而咱們守觀雖然被他調(diào)動,這便宜卻也不是這么好占得。等我將他從暗地里抓出來,也要叫他知道我道門的厲害?!?p> 馮小姐道:“那人是什么目的暫且不談,我只說那伙賊道人果然太囂張了,咱們須不能再容他。他們燒了秦山寺,沒有知會咱們,事后補上孝敬,那也罷了。全城懸賞,堵了城門尋找那幾個和尚,總算沒有鬧得太大,咱們也睜一眼閉一眼。他為什么,為什么……”
那金師叔嘴角一彎,道:“為什么怎么樣?”
馮小姐咬了咬嘴唇不說,那金師叔道:“我替你說吧,他為什么要冒犯程家的二公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馮小姐臉色一紅,道:“程二哥可是道門傳人,從城門出去,他們也敢阻攔,這分明是不把咱們守觀放在眼里,須容他們不得。”
那金師叔道:“這群人不算什么,不過是看在……的面子上。大面上過得去罷了,我出面將他們趕走,剩下的就交給你了。既然容不得,就不要放走一個人?!?p> 馮小姐眉毛一挑,道:“放心,這件事必然做的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