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君黎聞言回以謙遜:“倒也不見得。世間武學(xué),我十中未能識曉其一,尤其是內(nèi)功心法,其氣運法門千差萬別,內(nèi)勁之性屬亦是千變?nèi)f化,想你執(zhí)錄家世代都這般神秘,總是有常理難度之手段,我這點見識恐怕貽笑大方?!?p> “那你還問?!彼慰偷溃皠e說你了,家中絕學(xué)就是我也未可盡知,你一個外人……”
“我是外人不錯,不過——”夏君黎轉(zhuǎn)向宋然,“然兄與我,豈不亦是好友?執(zhí)錄世家固然神秘,卻究屬黑竹,這秘密對外不對內(nèi),對敵不對友,難道不是這個理么?不談這個——我們認(rèn)識也有這許久了,將來或更有攜手對敵之時,‘明鏡訣’江湖記載不少,對你們執(zhí)錄家定當(dāng)不是什么秘密,若我亦能得知你們這‘弦隱’心法一二,總是事半功倍?!?p> 宋然便勸說起自己這二弟:“你同君黎到底有哪門子不對付,老是這般與他為難?只是同他說個大概,否則萬一哪天我受了內(nèi)傷,憑你的功力夠救我么?”
宋客只能怏怏開始講解:“我只修了‘弦’的基本法門,‘隱’卻是只留給執(zhí)錄的,我便不曉得?!碑?dāng)下以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十字,“瞧見了么,這是‘弦’的功法源起——弦自那十字交叉之處而起——即神闕位,并以起伏之姿分為上弦與下弦,上下弦又再分左右,最后均歸于這十字某處延伸所在——若是有天賦的高手,四弦皆修完滿,自可覆蓋這十字大部分方圓,若是尋常人,至少也能掌握‘弦’之一隅一角,可稱有所‘修為’?!?p> “聽來意境非凡?!毕木璧溃澳侨恍帧伤闶恰南医孕尥隄M’了?”
“如何敢稱?!彼稳恍Φ溃凹腋竿艺f,執(zhí)錄家重修煉卻更重‘隱’于世,這就好比——陳州的大戶宋家乃是這個‘弦’,背后真正的宋家卻是這個‘隱’——先祖稱之為‘弦外之隱’,這心法故才得名。阿客假以時日倒還有可能修得完美之‘弦’,至于我,但凡‘弦’修至半滿,便要開始修這個‘隱’了。”
“那‘隱’又是如何?既然只傳執(zhí)錄,想必精妙更在‘弦’之上?”
宋然搖頭嘆氣:“我原本是如此以為,可所謂真與假,面與背,有時卻又互為表里,讓人說不出——到底誰在為誰存在,至少以我的資質(zhì),大約尚不算領(lǐng)會到了先祖真意。‘弦’能助修煉者躋身一流高手之境,上弦者輕靈迅捷,下弦者沉穩(wěn)深邃,‘隱’習(xí)來卻只管讓人歸于平庸,何者皆可,何者皆不可,我有時好似摸到了其中大隱于市的一些滋味,有時又覺不過在管中窺豹。若將修滿的‘弦’比一輪滿月,那眼下的‘隱’只合作翳月之云霧罷。我常暗自腹誹,倘專心向修‘明月’,自可成就一番‘又大又圓’的中天事業(yè),可若大部分時間都要用來修這不起眼的‘云霧’——就好比我在京中,大部分時間消用來對付內(nèi)城那些表面功夫——確然也便少有時間追尋原本要做的事了。時日久了,卻也實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更重要些了?!?p> “聽起來,似乎這‘隱’極難有成——假若有成,便定當(dāng)超過‘弦’,可若無法有所突破,品不著其中最精妙的地方,便不如專修‘弦’更易叱咤功成——是這個意思么?”
“正是?!彼稳坏?,“此前你從未問我,其實我之深淺,盡告知你也無妨——我資質(zhì)普通,十八歲時才把‘弦’修到半滿,始能修‘隱’,其后以‘隱’為主,‘弦’進境甚慢,兩者都未精通,仗著這么多年之苦勞,倘有朝一日脫去這層層身份真?zhèn)€要行走江湖,自問還是能自保,卻絕不敢問釁高人。你若初探覺得我內(nèi)力深不可測,那只是為‘隱’所蔽,尋常人自然無法探尋我之究竟;你卻不算尋常人,以你的修為——要看‘弦隱’之內(nèi),便如輝日要照透我這幾絲繚散云霧,我如何遭得住——所以我適才說,你若真不留情以你的‘明鏡訣’循探,立時便見究竟?!?p> 夏君黎聽他如此說,便當(dāng)真將一縷真氣以“流云”運起,自他手腕內(nèi)關(guān)送了進去周旋。換作以前,宋然話說到這份上,他恐要十分不好意思,可如今——比起回去之后越發(fā)后悔未曾弄個清楚,他覺得當(dāng)下乘興追根究底見個分曉才更重要。
宋然顯然感覺到了,看了他一眼,沒有動。雖則他本意確實是以退為進,希圖得了夏君黎之信任,卻當(dāng)然也準(zhǔn)備好了——他會當(dāng)真探察到底。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關(guān)于‘弦隱’之心法,他說了大部分的實話,他只是——沒說得那么完整、仔細(xì)罷了。
“流云”從他腕上突入,順著經(jīng)絡(luò),很快便抵至了“神闕”——他的“四弦”起處——順著他體內(nèi)真氣緩緩流轉(zhuǎn)的方向,亦行出了弦路。以夏君黎所感,這與其說是所謂輝日照入了云層,倒不如沿用自己早前的感受——是光穿入了深水河流。宋然的內(nèi)力的確更像是緩慢的深水,在平靜水面之“隱”下的“弦”之力并沒有他本人所說的那般普通——他當(dāng)是謙虛了,這在外力穿行下幾乎不漾一波的深潭,即使沒有“隱”作掩護,應(yīng)亦早是沉厚得難以看透。無怪乎那天“逐雪”無法尋到他的蹤跡——“逐雪”終究是散逸之力,拂在這樣的水面只有一丁點兒浮流波瀾,唯有將內(nèi)息蓄意著力游動,才能真正感覺到他整個的存在。
他沒忘了自己今日摸上宋然腕脈的初衷,可——這里面可有那股陰寒之力?他竟一時回答不出?!跋摇表樦蜃笊舷刃?,穿肺入心,此處氣息似含火熱,可隨之轉(zhuǎn)向另一邊,真氣之性似乎就變了,待到流轉(zhuǎn)至下弦處,穿過腎府,便更是水冷之意。他的四弦竟處處不同,或可說,他體內(nèi)似乎竟有著四種完全不同的內(nèi)力,彼此在深潭內(nèi)交結(jié)、流轉(zhuǎn)、變換。他從未見過這般奇異的功夫——“重逢”雖也是交融之法,可與“弦隱”氣流之運行定須全不相同:倘有一世外之高手來感受自己身內(nèi)氣息,那氣息只有如一的溫和平穩(wěn),唯到用時才會憑己所需或要分離出或冷或烈,或緩或遽之變化,如明鏡有了棱面,將明光一一折作不同的本初顏色;可宋然這四弦在體內(nèi)就清楚得如同四季。是了,“四季”——用這個詞作比此際感知的“四弦”再貼切不過,那周而復(fù)始又彼此分明的流動,實令人駭然稱奇。
夏君黎已不得不對宋家這位不知何年的高祖肅然起敬——這位先輩不知從何悟得如此奇法,可也必是有過一番際遇——便如朱雀——這些奇人只因際遇不同、“心境”不同,才所得不同罷了,可這番領(lǐng)悟本身,便是常人難望項背之成就。
他將“流云”走得更多更深——試著探至宋然經(jīng)絡(luò)所有的角落。大約是這畢竟攪動了宋然之內(nèi)息,后者忍了一忍,還是猛然咳嗽起來。夏君黎才稍放緩了真氣流動。他承認(rèn),易地而處,自己都絕不會容忍宋然將內(nèi)息這般肆意穿附侵入身體——只因這等同于將性命交在別人手中。而能讓自己交付性命的,這偌大世間著實也只有那么寥寥數(shù)個。
宋然一向是他信任之人不錯?;蛟S是朋友也不錯??珊孟瘛€不在那寥寥數(shù)人之中。
“你夠了沒有?”宋客雖目不能視,心中卻明,面色已變得難看了,“我大哥本來就病著,你——可莫要太過分了?!?p> 夏君黎沒說話,反而著意探找了宋然四弦之中“深冬”的那一塊。假若他體內(nèi)當(dāng)真潛藏著那股陰毒之力,躲于這一季之中自然更不易察覺。可深心里他知道不會——無論是哪一季——他都沒有找到那陰寒之息的痕跡。那不是這能與自己隔了上百年時光對話與相惜的“弦隱”創(chuàng)造者會有的陰暗——在他已探知的四季里,即使是深冬,也沒有那樣的惡毒。
“還記不記得那時候,”宋然整理氣息,猶自笑著,“你我在那所謂“清談”會上第一次見面,你想試探我,便故意隔空向我釋出內(nèi)力,我應(yīng)對你的便是‘隱’——如此不至于引起什么注意,卻又能令你曉得我便是你要找的人,若無這“隱”訣,我勢必要熟知你的來路才能對得那般舉重若輕,那便要麻煩許多了?!?p> 夏君黎若有所思地松開手,卻沒答他,反而又說了句:“可否再請看右手?”
宋然似乎終于覺得他著實過分了些,面上苦笑:“……行,‘大哥’要看,有什么不行?”正要卷另一面的袖子,橫空里宋客的手卻一把伸過?!跋木瑁彼麉柭暤?,“你今日到底是為什么而來,先說個清楚。我哥已將執(zhí)錄家的底都與你交待了,連他脈門都交到你手里,你別——別太得寸進尺了,縱然是歷代黑竹之主,也從沒人對執(zhí)錄這般無禮過!”
夏君黎嘆了口氣,收回手:“那便罷了。”
——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有什么遺漏,執(zhí)錄畢竟不是敵人,自己其實沒有什么理由繼續(xù)咄咄逼人;甚至,宋然終于露出的勉強之色反倒令他松了口氣——平心而論,不管是誰遇到這種事,即使脾氣好極,如果到這會兒再沒有不快,未免也太奇怪了。
宋然依舊微笑著,卻沒有吭聲。他原本或確實打算將這一把賭到底的——可終是要在此時退縮了。這退縮不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隱”沒有信心,擔(dān)心夏君黎換一只手能多看出什么,而是因為——這只手腕上殘留的那塊傷疤。那是被戎機撕咬過的痕跡——他曾露出過破綻的某種證明——他唯獨無法壓制的一分情緒波動。這波動在平日里若還并無處可具象而發(fā),那么此時,它便尤其地、前所未有地令他心有不甘。
他慶幸宋客攔下了夏君黎,不必自己再分心找出新的借口。他以沉默掩飾著一種突如其來的憤懣,憤懣終究還是自知尚未能目空一切,所以才仍然要低頭垂目地走在暗處,避讓著那些強者的目光。只是,卻不甘心一直走在暗處。這江湖到底幾時才能再沒有擋在我面前之人?拓跋孤倒了,朱雀也死了,可偏又出了夏君黎,甚至就連我沒太放在眼里的瞿安,竟然都能將我逼至最后一步。還好,他們都不夠聰明。還好,最聰明的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所以我還有時間。在圖窮匕見之前,我定要尋一條路——尋一條比夏君黎更快的路,攀至那個所有人都忌憚的頂點,才能永不受制于任何人的威脅。
宋客似乎聽出了他略快的呼吸,不無擔(dān)心:“喝點水。”他摸到宋然的茶碗,“我們對他可是仁至義盡,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p> 夏君黎似乎在沉思,完全沒有在意他的話。末了,他道:“‘弦’我應(yīng)該是摸清楚了,但‘隱’著實難懂,既然連然兄都還沒達至極境,想來也不是我能輕易想明白的了。總應(yīng)極是厲害,否則——以四弦這彼此大異,一以為四的交突,要表現(xiàn)作然兄這樣的性子,也太不容易了?!?p> 宋然接過茶碗喝了一口。他總覺得這句話是在暗指他現(xiàn)在的模樣都是假的,卻聽夏君黎續(xù)道:“倒是二公子你,與這‘弦’所見跳脫之象甚為吻合?!?p> 他抬頭才見夏君黎這會兒是睨著宋客。宋客正與他駁嘴:“你可真是好笑。我和我大哥什么性子,都輪不著你來指劃。我們執(zhí)錄家子弟一向博覽群書,文武皆修,又不是只能依著一門心法修行……”
宋然在此時又咳嗽起來,累得宋客斷了話頭,只能冷哼了一聲:“我要是你,手里能令動這么多人,還顧忌什么,挖地三尺把我懷疑的人找出來再說——若是晚了,人跑了,你不管懷疑什么都再無對證——還有空跟我們掰扯上下?!?p> “阿客,”宋然咳道,“瞿安前輩不是常人,君黎自然有他的打算,你就別添亂了?!?p> 宋客撇開頭:“那算了,也不關(guān)我的事,反正他也不來殺我?!备纱嗾酒鹕碜吡?。
碗里的茶已經(jīng)微微冷下了,宋客當(dāng)然并不曾給夏君黎添過。夏君黎端起茶碗,瞥了一眼碗中的涼水,便又放下了。
宋然微笑著,將那尚聚余溫的水壺提過,要與他添。他心中卻唯有懊惱。他也很擔(dān)心瞿安會跑——他不是不想接著宋客的話推波助瀾,讓夏君黎盡快找到瞿安將之解決。可他沒忘——瞿安昨夜中了自己一掌,以這一擊之重,若無高手幫忙,十天八天的只怕都難以痊愈,落到夏君黎手上便很容易會被看出——他與單一衡所受內(nèi)傷竟源自同一種罕見內(nèi)力。如此一來,瞿安豈不反要洗脫了對單一衡出手之嫌疑,甚至還成了夏君黎“敵人的敵人”?此時他若說出什么來,夏君黎定須多信他兩分,對自己豈非不利?
要怪就怪自己昨日心情實在不好,只因沒能在單刺刺那里得手,便轉(zhuǎn)頭將怨氣發(fā)至單一衡身上——那時候當(dāng)然是出了口惡氣,可如今看來確是大大的弄巧成拙——誰能想到后來會與瞿安動起手,甚至不得不用出“分水”——用出“隳墮”——才能將他擊傷?假如未曾多此一舉留了破綻在單一衡身上,如今的自己,早就設(shè)法向夏君黎透露瞿安的去向了。
四季的風(fēng)雷在他體內(nèi)涌動,可那是他不能用的——那些以“神秘人”身份做下的事,不能留下絲毫執(zhí)錄的痕跡。瞿安說他不斷習(xí)學(xué)失傳武技與心法本身亦是個大大的破綻——或許是吧。可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如何做,才能隱藏住那個真正的自己呢?
到底何者才是真正的弦外之隱,他想他確實——自己也說不清,也已經(jīng)——離那個寫下“弦隱”的先祖,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