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 狐仙
晴日平地霧起,冤風(fēng)靡靡,孤墳千里…
紅塵客棧,朱色上房,一人夢中驚起,見窗牖大開,帷幔隨風(fēng),有白影嘆氣。兩股戰(zhàn)戰(zhàn),驚懼欲起,卻被白尾所縛,手足僵直,耳邊為狐鳴淹沒。
……
“唉,老板娘,又一位貴客被嚇走咯!白天鬧鬼,我看你這店也開不下去了,不如賣于了我,怎樣?”張三千打趣,又自顧倒了半杯劣酒。
那婦人胡氏正偷往酒壇中兌水,輕笑了笑,“等你何時不講那許多規(guī)矩,不自帶酒杯,客棧,我便送于了你”。
張三千腦袋好似酒杯,搖了三搖,“這不成,酒無杯盛,何味之有?”
“哼,如此,小知縣還是快些回去吧,免得又讓令尊動了怒,尻上挨板”。
堂中哄笑。
正值此時,一書生滿身浩然之氣,入得店中。
那張三千兀自生氣,便道:“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樓上女鬼可為客官騰了間上房”。
書生聞言,卻是眼中一亮,打發(fā)了店小二,徑自入了張三千那桌。
“這位公子,可見過女鬼?”
有旁人應(yīng)聲,“張公子天天來此處,好奇得緊,卻也害怕得緊,一步也不敢上樓的”?;赝^去,卻是那胡氏答的話。
張公子嘴中嘖嘖,自袖中又取一酒杯,為那書生添了酒,“公子貴姓?”
“在下復(fù)姓令狐,單名一個楚字。閣下是?”
“小弟張三千,不值一提。不過令狐兄姓中帶狐,還是早早離去的好”。說著飲了一杯。
“這是何故?”
“不瞞你說,這客棧里啊,死過一只狐貍精,說是怨念深重,化成了厲鬼”,張三千望了眼竹編書篋,“令狐兄這是…”
“哦,在下云游四方,專志異聞,多有叨擾,還望見諒”,他推了推酒杯,“在下并不飲酒…對那狐仙,張兄可還知道些什么?”。
張三千聞言一震,壓低了身子,“若是旁人相問,我是絕不說起的,這里頭,可牽扯了兩樁命案…”
一年之前,外鄉(xiāng)女子狐靈兒,與本地的秀才金無忌相愛。原是喜事一件,可金家人不滿意啊,非要人秀才娶城里的富家女。
結(jié)果呢,兩人都給逼死了。就在客棧里,懸梁自盡。
“咳咳,后來啊,這狐靈兒便化作了冤魂,久久不散”,張三千嘬了一口酒,指了指樓上,“喏,便是那間”。
書生凝目,只見房內(nèi)似有人影晃動,一眨眼,又不見了。
“令狐兄?”
書生回神,拱了拱手,“日來有些疲倦,難免失神,張兄莫怪”。
兩人吃了些飯食,便不提此事,論起齊家、治國之道,相談甚歡。
天色漸晚,相邀回府,書生婉拒,張三千便不再多言,與了塊令牌,辭別而去。
朱色上房,書生靜坐,桌前一筆,一書。夜色漸濃,困意漸生,迷蒙之間,窗牖頓開,白影綽綽,紅帷曼曼。
令狐楚起身作揖,“可是狐靈兒姑娘?”
白影不答,書生欲再問,耳邊卻生狐鳴,白尾纏脖,呼吸滯緩,“姑娘!在下…咳,為姑娘之事而來”。
狐嗥頓止,白尾漸松,女子清音,“那相公便聽好……”
書生忙提筆而記,秋風(fēng)瑟瑟,腦中愈加清明。
半晌霧起,女子音匿,四顧而立,窗牖忽閉?!芭?!”
夢中驚醒,令狐楚兀自手掐著脖子,書上竟是空空無字。推開帷幔,窗牖緊閉,忽地背生冷汗,自是一夜未眠…
豎日卯時,縣衙科所,“臭小子!快出來!有位令狐公子找你來了!”
張三千聞言是一驚,顧不得旁人哄笑,直往內(nèi)室而去。
“令狐兄,你…為何眼袋如此深重?”他添了茶,屏退旁人,“可是…住了那間屋子?”
書生長嘆一氣,“張兄料的不錯。昨晚,在下苦等之際,忽來一位白衣姑娘,于我道了些事,自忙提筆而記,然卻只黃粱一夢,夢中的話,也不記得了”。
見著令狐楚言語間模樣恍惚,張三千也不敢喘了大氣,只幽幽道:“往日住了那間屋子,嚇走的,來報案的,可都沒有這般說的。只道被纏住了脖子,耳邊狐嗥不止”。
“在下原是如此,只是后來那般…張兄,可也信得?”
張三千點點頭,嘿嘿一笑,自懷中取出一支金釵,“我呢,是愿意信令狐兄的。這個呢,是狐姑娘佩戴的金釵,若是令狐兄對此事有興趣,便拿了它,去金家村西邊,尋一位老瞎子”。
書生接了金釵,頓覺身困神乏,兩眼打架,忙是稱謝告辭,回了客棧,倒頭便睡,竟又做一夢,夢中火光沖天,宅邸盡毀,這番卻是記得。
日暮,村西,瞎眼老翁摸了摸物什,驚叫一聲,“哎呀!我這老骨頭早瞎了一雙眼,你還要回來作甚!”踉蹌兩步,撒開了手。
書生忙上前扶住,“老伯,可是知道些什么?”
老翁聞言,周身一顫,沉吟良久,“罷了,罷了,瞞不下去的…一年之前,老朽曾為金家的狐姑娘打造了此釵”。
“取釵那日,狐姑娘也一道來了,渾身血痕。她向老朽求救,老朽哪里敢應(yīng)?最后又讓金家人給拖了回去”。
“這事怪老朽不得!你要尋仇,找那金家去!還來找老朽作甚吶!”言畢又倉皇退了兩步,摸索進(jìn)屋,再也不答應(yīng)了。
書生喟然,拱了拱手,所記奇聞之中,見死不救者多半都瞎了雙眼。這番解釋,雖與之前所聞相合,卻似并非夢中所記。想來此事尚未了結(jié),須得去一趟金家。
縣衙之中,“千兒,此案一年未結(jié),那書生不過外鄉(xiāng)人,當(dāng)真可信?”
張三千拱拱手,他爹平日嚴(yán)肅刻板,私下里卻慈眉善目,反倒瘆人。
“令狐楚舉止談吐都非一般人士,所記奇聞又大多詭秘,興許破得了此案,因此斗膽”。
天色轉(zhuǎn)暗,兩人言語聲漸漸遠(yuǎn)了。
金家莊,宅院繁雜,門前石獅頂上沾了幾片落葉,已是很不新鮮。
小廝開門,“公子何事?”
“在下云游至此,貪心美景,不想錯過客棧,天色漸暗,方圓十里又無人煙,特來金府投宿一晚,還望收留”。說著,那書生便遞了些碎銀過去。
小廝內(nèi)報,得了應(yīng)允,便將書生領(lǐng)了進(jìn)來,入了偏院。
主人家也不含糊,邀了書生一同就餐。
只見一桌坐了七八人,皆是臉色慘白,頭戴高帽。只為首一老嫗,神采湛湛。書生不急入座,自懷中取出了金釵,往桌上那么一按,只見人人驚懼,身形微顫。
書生故作不知,“這金釵在下于院中拾得,卻不知是哪位夫人的,特在此相還”。
老嫗瞥了眼金釵,眼皮一跳,“公子尊姓?”
“在下姓張,單名一個楚字”。
“張公子請入座,老身…”
“??!”短促的尖叫打斷了老嫗的話,一人忽地立起,雙手抱腦,“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呵哈哈,她來索命了!都要死,都要死!”突然間,此人衣帛通紅,周身溢血,怪叫一聲,便倒地身亡。
夜風(fēng)習(xí)習(xí),滿座寂寂。
老嫗當(dāng)先回神,命人抬將下去,唇齒微顫,“張公子請先回去…”
書生回了屋,背尚冷汗涔涔,至半夜輾轉(zhuǎn)難眠,踱出屋去。月色凄凄,枯樹寒鴉。
至西廂房,忽聽兩人交談,“之前是二哥,如今三哥也走了,金家人…快死完了!”
“阿四,咱走吧,從前賺的那些錢,夠咱倆活半輩子了!”聽聲音是一婦人。
“不…不行,若是離了這金家村,就會…像三哥那樣”。男子的聲音頹了下來。
“都怪那個獵戶,要不是他,咱金家也不會…”
“行了!當(dāng)心給家里人聽了去!”
書生一愣,暗道罪過,然茲事體大,不得不聽。
不過,此事怎還牽扯得到獵戶?金家人得的又是什么怪病?只那老太太雖體態(tài)龍鐘,卻精神灼爍,想來是金家掌權(quán)之人。
后半夜無話。次日,下人送客之時,卻將那金釵還與了書生,只道是弄錯了。
說起那獵戶,與金家有來往的,只金大春一家。這日金大春之妻出門挑水,卻見一書生立在井邊,見她出來,便問:“這里可是金獵頭家?”
“哪還有什么金獵頭,早一把灰揚…”婦人眼一瞪,雙手捧過對方遞來的銀子,展顏道:“那活死人在屋內(nèi)躺著,公子進(jìn)去便是”。
書生微微一笑,入得屋中。
那金大春臥于床榻,身形干枯如柴,一見生人,雙眼便登時凸出,“你是來,索我命的?”
“不是,在下是想來問問,獵頭與金家的事”。
“呵呵,如此,你可比那狗屁知縣厲害得多了…咳咳…”
“兩年之前,我在那老林子里,獵到了一只白狐。本想放了回去…咳咳…不料金家老太聽了此事,便派人…咳…買走了”。
“后來,聽金家人說…咳…拔狐貍的毛,放狐貍的血,能增氣運。唉,也是他們作孽,那白狐原是狐仙,后化成了人…咳咳…叫做狐靈兒”。
“那金家原想放了那狐仙…咳…可金無忌和那金老太不肯,放不了狐血便放人血…當(dāng)真天誅…地滅。后來,狐仙逃到了客棧,金無忌追了過去…據(jù)說,那便是狐貍窩。之后的事咳咳,誰也說不清了”。
說到這,金大春一口氣咽不下去,昏了過去。
金家發(fā)家是在兩年之前,生意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直到一年前狐靈兒之死,一夜之間,便沒落了。
如今算算,還有兩日光景,便是她的忌日了。
書生找上胡氏,詢問當(dāng)日之事…
紅塵客棧,也終于開不下去了,今兒是最后一天營業(yè)了。
眾人苦悶,只有張三千樂呵呵的,“老板娘,我這酒杯還好端端的擺在這,怎么就…”
“哼,等小知縣買了這客棧,老娘再一把火燒了,豈不更好?”
聞言,張三千險些嗆了酒水,這老板娘說是要探親去,顧不上客棧,便干脆賣了,還是賣與了他。
這廂是得償所愿,趣味了了,上樓尋令狐公子去了。
只見令狐楚做于桌前,援筆而就,“張兄,你可信鬼神之說?”
張三千接了金釵,“我…是愿意信令狐兄的”。
……
一日后,令狐楚又造訪金家,此番卻言明是狐靈兒故人,特來拜訪。
金家上下頓時亂作一團(tuán),最后,金老太迎了出來,身后立著金家眾人。
“金老太太,可成了狐仙沒有?”石獅之后,出來一人,竟是胡氏。
金老太神色一慌,倒退半步,險些絆了門檻?!澳氵@話是何意,老身…不明白”。
“金老太太消息瞞得可真好啊,金家之內(nèi),也怕是只有金無忌知道吧?”
見老嫗眼中慌張更甚,書生長嘆一氣,“此番行徑,于茹毛飲血何異之有?狐仙于此,便可生財,粘毛換血,便可成仙…”
“如此說來,你們金家一窩賊,倒是各取所需?”胡氏咧嘴笑了笑,就地一滾,化作了一只白狐,躍上院墻,直嚇得金家眾人連連后退。
那老嫗再也忍不住了,也化作了一只黑毛狐貍,與胡氏所化白狐扭打而去。金家眾人看的是心驚肉跳。
令狐楚自顧朝空處拜了三拜,“姑娘可否放過這些人?”問的自然是狐靈兒。
立了半晌道:“張兄,便將這些人押走罷”。待得眾人離了去,便一把火燒了金家宅院。
此后,那老太身死道消,胡氏不知所蹤。
縣衙,張知縣望了眼手中金釵,道:“那狐靈兒也是心善,胡氏要與她報仇,她卻要了一年之期,不過,那金家人便只恨死了她”。
張三千點了點頭,“那姑娘,究竟是沒死?”
知縣搖了搖頭,“神鬼之事,凡人勿近,千兒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ㄔ趯懯裁炊疾恢懒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