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判定?”牛仵作撓頭?!白匀皇巧八鶄?,死后誰還會去打他??!”
葉知州正在專心致志地喝茶,被嗆著了,不由咳嗽了兩聲,連道:“本官失儀、本官失儀。”
程西心說,宋慈呀,你若早出生些年月,能挽回多少冤假錯案。
“大人容稟,此傷口同樣有可能是死后重擊死者頭部造成。事實上,許多原因都能造成李明理死后頭部受傷。比如,運棺、起棺過程中不慎造成撞擊,又比如死后尸氣膨脹而顱骨有舊傷導(dǎo)致尸氣外溢,當(dāng)然也可能是,”程西頓了一下,看了一眼李朱氏,說道:“有人用其他方法殺害了李明理,想嫁禍被告。”
陰通判冷哼一聲回答:“無稽之談!且不論生前死后傷無法驗定。我官衙所請仵作,俱是仵行行首元老,他們已然細細查驗,腦后傷痕是死者唯一傷口,尸身既無絞傷、亦無中毒跡象,斷不會判錯。你一個女童,難道想質(zhì)疑仵行?”
程西躬身施禮,接著說道:“小女不曾學(xué)過驗尸,然而自幼倒是常下灶做飯。故而知道殺死生雞時,雞血向外噴射,而殺死死雞之時,血存于肉中。民女詢問過屠戶,得知解剖生豬和殺死死豬,也會有血液噴濺程度、創(chuàng)口整齊與否的區(qū)別。故而民女猜測,若是死者死前頭骨骨折,因血液流動,傷口附近必然會累積大量淤血,而表皮破損處參差不齊。若是死后被偽造傷勢,則相反。大人若存疑,可召肉肆屠戶詢問?!?p> 一個皮下出血,說得程西口干舌燥。若《洗冤錄》已經(jīng)寫成,哪需要自己絞盡腦汁想雞血和殺豬的。
衛(wèi)秀才面帶笑意,撫須不語,任由小孫女在堂上大放異彩。暗想自家小女如此早慧,比甘羅、項橐(注一)不遑多讓啊。難怪身體孱弱,古語有云,慧極傷身。一時間又喜又憂。
“牛仵作,可需去后堂重新查驗死者傷口?”葉知州問道。
“回大人,死者乃小老兒親自檢驗,印象深刻。傷口處確實沒有淤血。老兒驗尸多年,心中存有疑惑卻從未深究,如今聽小娘子一言,有茅塞頓開之感。不必再驗,小民心中有定數(shù),小娘子言之有理?!?p> 陰通判臉色陰沉:“為防錯案,還是通知后衙,再去細細檢驗一番吧!”
“大人,幼齡稚女之言,當(dāng)不得真。事有例外,僅憑此就說程大郎無罪,民女不服!”李朱氏目光灼灼看著陰通判,仿佛把申冤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李家婆婆,僅憑此據(jù),自然不夠。”程西接著說道:“但既然有偽造死后傷的可能性,我認為,兇手也可能另有其人。而尸體上既然再無其他傷痕,小女認為,李明理有可能是被人毒殺。”
“你含血噴人!”李朱氏尖叫,從地上爬起來要抓程西。
“有理不在聲高,一般心虛的人,說話聲調(diào)都會不自覺提高。”程西躲過她抓向自己的指尖、貓了姥爺身后,又加了句話。
“小娘子,你要為父脫罪,心情我可以理解,然而你休要污蔑于他人。婦人娘子的名聲最為緊要,不可在公堂之上信口開河?!被輹?。
“我只說了李明理被人毒殺,不知為何李家婆婆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刑統(tǒng)有云,誣告者反坐(注二),污蔑他人可是重罪,我自然知道,不過......你是否也知道?”程西眼神清亮,上下打量了滑州的書生一番,直到書生覺得額上出了冷汗,方開口說道:“但受到蒙蔽而仗義執(zhí)言者,自然不在此列,你原是好心,自然無過?!?p> “對、對?!睍梁?,渾然不覺自己立場已經(jīng)改變。
其實程西倒是真的不知道是否書生可以免刑。但她覺得程大郎此案,一半冤枉,一半也與他平日行事有關(guān)?;萆鷨T也許真的是路見不平、仗義執(zhí)言罷了。雖然腦子是直了點,但性格熱血卻不是壞事。當(dāng)然,歷史上,好心辦壞事的可惡之人也多得很,但這就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nèi)了。說到底,她是個現(xiàn)代的小警察,對這后世少見的路見不平拔刀助的人,天然存有幾分好感。她既然在公堂上說了這樣的話,眾人都聽著呢。一個小女孩都懂得的人情道理,兩位大人要宣判的時候,想必會顧及到,不會為難他。
程西并不是那種路人罵她一句,她就要將對方挫骨揚灰才覺得痛快的性格。做警察,不能睚眥必報,有了配槍就要置人于死地萬萬要不得。她那犯罪心理學(xué)的二皮臉老師,還曾經(jīng)描述過扮豬吃老虎這種事——雖然很爽,但這是一種經(jīng)典的釣魚執(zhí)法嘛。
“大人,老身冤枉啊!六月十四一早,老身發(fā)現(xiàn)自己兒子氣絕身亡,心中怨恨那程大郎,又因他頗有惡名,老婦擔(dān)心他與衙役串通后,逍遙法外,才故意在兒子腦后留下打擊的痕跡。求大人憐憫老身的一片愛子之心,老身只是一時糊涂罷了?!?p> “這李朱氏,倒也說的有幾分道理?!标幫ㄅ谐烈鳎骸俺檀罄赡耸鞘芯疂娖?,聚集一幫手下橫行鄉(xiāng)里。據(jù)我所知,還與站班皂隸周小伍等人私交甚密、官匪一家。七旬老嫗對他心生畏懼,因而一時糊涂,也算情有可原。”
陰通判一副發(fā)現(xiàn)了朝廷蛀蟲、鄉(xiāng)間惡霸,痛心疾首的樣子。站在他的角度,只要書生們不鬧事就行,程直不過是個螻蟻一樣的人物,隨時可以碾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陰勝所求,是今天把周小伍等人徇私枉法、勾結(jié)市井潑皮的罪名給定下來。衙門里不出缺,他如何安插人手,如何打探消息?就算那周小伍真的去辦案,回來之后皂班早沒有了他的位置,給幾兩銀子讓他另謀生路便是。只要能制造幾個空缺,這場官司,他不贏也是贏了。
“啟稟大人,站班皂隸周小伍在堂外求見!”這時,堂上衙差通傳道。
?。?p> 注一,項橐,神童。傳為孔子弟子。
注二,反坐,就是用誣告的罪名對誣告者進行處罰